日子一天天过去,“阿丑”如同滴水入海,彻底融入了黑鸮山庄马厩那枯燥而卑微的日常。他沉默地铡草、喂料、清理马粪,忍受着欺辱,也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信息。脑中那张关于山庄的地图愈发清晰,巡逻的规律、人员的习惯、甚至一些细微的异常,都逃不过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极致的观察力,有时本身就会成为一种破绽。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萧玄正推着一车发酵好的马粪,准备运往山庄后墙根处的堆肥区。这条路他走过多次,通常会经过一小段相对僻静、但又能远远瞥见核心区域某处侧门的小径。
就在他低头推车,目光却习惯性地、极其隐晦地扫过远处侧门,记下两名刚换岗的护卫交接时一个不同于往日的小动作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炸响:
“站住!”
萧玄推车的手猛地一紧,心脏几乎漏跳一拍,但长期训练出的本能让他瞬间压制住了所有外在反应。他停下车,缓缓转过身,脸上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惶恐和茫然的卑微表情。
叫住他的是一个穿着百夫长服饰的中年男子,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刀,腰间佩刀,正带着两名亲兵巡逻至此。此人萧玄有印象,姓吴,是负责山庄内部一部分区域警戒的小头目,以观察细致、性情多疑着称。
吴百夫长踱步上前,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上下打量着萧玄,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因为长期干粗活而显得粗糙、但指节却依旧隐约能看出某种有力轮廓的手上,又扫过他低垂却似乎总能“恰好”避开地上污秽之处的草鞋。
“你这哑巴,倒是有点意思。”吴百夫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迫感,“推个粪车,眼睛往哪儿瞟呢?还有,你这手脚,看着可不像个只会出死力气的。”
萧玄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自己刚才那瞬间出于本能的观察,以及某些难以完全掩饰的身体细节,引起了这个精明百夫长的怀疑!他喉咙里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啊啊”声,双手胡乱比划着,指向粪车,又指指远处的树林(堆肥区的方向),脸上挤出讨好的、甚至因“误解”对方意思而试图解释的笑容,额角甚至逼出了几滴紧张的汗水。
“少给老子装傻充愣!”吴百夫长显然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逼近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谁派你来的?”他身后的两名亲兵也立刻手按刀柄,呈半包围之势,眼神凶狠地盯住萧玄。
空气瞬间凝固,危险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来。只要应对稍有差池,立刻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唏律律——!!!”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其狂暴的马匹嘶鸣声,夹杂着人的惊呼和呵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军官马厩的区域,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但性情极其暴烈的战马“黑风”,不知何故受了惊,猛地撞开了厩门,人立而起,疯狂地嘶鸣踢踏!两名试图上前控制它的马夫被惊马一蹄子扫开,惨叫着跌倒在地。现场一片混乱!
那吴百夫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眉头紧锁,显然知道这匹“黑风”是某位高级军官的爱驹,若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一刻!
萧玄动了!
他像是被惊马吓破了胆,又像是急于在长官面前“表现”,口中发出“啊啊”的怪叫,扔下粪车,竟朝着那匹发狂的烈马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他的动作看起来笨拙而慌乱,仿佛只是出于本能的无措反应。
“找死吗!回来!”吴百夫长厉声喝道,但并未真正阻止,眼神中反而带着一丝审视和冷意,似乎想看看这个可疑的哑巴到底要干什么,或者干脆指望惊马一脚踢死他省事。
萧玄(阿丑)“惊慌失措”地冲到离惊马不远的地方,那黑风见有人靠近,更是狂性大发,碗口大的铁蹄带着风声就朝他踏来!周围的人都吓得闭上了眼,以为这不知死活的哑巴下一秒就要脑浆迸裂。
然而,就在马蹄即将踏中的瞬间!
“阿丑”的身体仿佛下意识地、却又极其巧妙地一个踉跄侧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动作看似狼狈侥幸,实则蕴含极高明的身法!同时,他口中发出一种奇特而低沉的、带着某种安抚韵律的“嗬嗬”声,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烈马的狂躁嘶鸣。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逃跑,反而趁着侧滑的势头,贴近了惊马的身侧,那双粗糙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缰绳(那根本抓不住),而是精准地按在了惊马颈侧某个特定的部位,同时身体巧妙地贴靠,以一种看似被马匹带动、实则暗暗用力的姿态,顺着惊马暴动的节奏微微晃动!
那匹狂躁的“黑风”猛地一顿,狂暴的动作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它似乎感受到了颈侧传来的、某种奇异而温和的力度,以及那低沉声音中的安抚意味,那双充血的马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萧玄(阿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手上的力度微调,身体语言依旧保持着那种笨拙的、仿佛随时会被甩飞的样子,但那种奇特的“嗬嗬”声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节奏。
奇迹发生了!
那匹人见人怕、连资深马夫都束手无策的“黑风”,竟然在他的“笨拙”安抚下,暴躁的嘶鸣声渐渐低沉下去,扬起的蹄子缓缓放下,剧烈起伏的胸膛也逐渐平复,只是鼻孔还在喷着粗气,但攻击性已大大降低。
萧玄(阿丑)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抓住了垂落的缰绳。黑风轻微地甩了一下头,但没有再反抗,反而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臂,仿佛遇到了真正理解它的人。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脸上带着疤、刚才还推着粪车的卑微哑巴,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降服了连军官们都头疼的烈马!
那吴百夫长按在刀柄上的手早已松开,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他看看温顺下来的黑风,又看看那个依旧一副心有余悸、茫然无措样子的哑巴马夫,眉头紧紧锁起。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一丝违和,但那哑巴后续的动作又确实笨拙侥幸,尤其是那驯马的手法,他从未见过,似乎……更像是某种野路子的本能?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这就是个运气好到爆、有点驯马歪才的哑巴?
这时,负责军官马厩的管事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到安然无恙的黑风和拉着缰绳的“阿丑”,又惊又喜,对着吴百夫长连连拱手:“多谢吴大人手下及时制止!多谢多谢!这黑风可是刘都尉的心头肉,要是出了事,小的可就倒大霉了!”
吴百夫长哼了一声,指了指萧玄:“不是我,是这哑巴歪打正着。”
那管事这才注意到“阿丑”,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哎呀!你这哑巴,还有这本事?以前学过驯马?”
萧玄(阿丑)只是茫然地摇头,比划着表示自己只是以前在乡下跟牲口打交道多。
管事也不深究,满脸喜色地对吴百夫长道:“吴大人,您看……这哑巴既然有这手,放在那边伺候驮马也太浪费了。要不,把他调来军官马厩这边?专门伺候这几匹脾气大的爷?也省得再出今天这样的事。”
吴百夫长沉吟了一下。他心底那丝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但眼下确实没有确凿证据,而这哑巴驯马似乎又真有点用处。把他放在看管更严的军官马厩,似乎也更便于监视……于是,他点了点头:“也好。就这么办吧。给你看紧点,别再生事。”
“是是是!多谢大人!”管事的连连答应。
危机就此解除,甚至因祸得福。
萧玄(阿丑)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懵懂的样子,对着管事和百夫长笨拙地鞠躬。
很快,调令就下来了。“阿丑”从最低等的杂役区,搬到了条件稍好一些的军官马厩区,虽然干的还是清理马厩、喂料刷马的活,但接触的马匹更名贵,更重要的是——他能活动的区域,距离山庄的核心地带,又近了一步!军官马厩毗邻高级官员的居所和办公区域,往来的人员层级更高,能听到、看到的讯息也自然更多、更核心!
当天晚上,躺在稍显整洁的通铺上,萧玄回忆着白天的惊险一幕,后背依然感到一丝凉意。那吴百夫长的确是个厉害角色,观察力惊人。今日若非那匹惊马恰好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但风险与机遇并存。经此一事,他“哑巴驯马人”的身份更加牢固,甚至某种程度上拥有了“价值”,反而是一种更好的保护色。而调来军官马厩,无疑是意外之喜。
他闭上眼睛,将今日观察到的新信息——军官马厩的布局、往来军官的只言片语、甚至那匹“黑风”原主人刘都尉的简单情况——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
深渊之眼,睁得更大,看得更清了。
而这场刀尖上的舞蹈,才刚刚进入更危险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