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的黄河之畔，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与草木萌发的勃勃生机。大河裹挟着上游融水与浑浊的泥沙，奔腾咆哮，水势浩荡。两岸杨柳新绿如烟，但风沙仍不时卷起，掠过广袤的原野，为这勃勃春意平添了几分粗粝与苍茫。
正是在这万物生发却也暗藏汹涌的季节，段干再次将目光投向御座上的赵侯。窗外黄河的涛声隐隐传来，仿佛在为这关乎国运的筹算增添注脚。段干的眼神清澈而诚恳，如同他手中反复推演过的账目一般，不藏丝毫虚饰。
“君侯明鉴，”段干的声音沉稳清晰，盖过了窗外的风声水响，“此分期推进之策，非为保守，实乃持重谋国、步步生根之道！”他伸出三根手指，每说一点，便屈下一指，动作简练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周密：
“其一，风险可控。 将三十载宏图，分作两期，尤以一期为根基。根基若稳，则二期如巨木抽枝，自然勃发；若一期有失，亦可及时止损，不至倾覆全盘，此乃存亡续绝之要义！”
“其二，财力喘息。 赵国目下之资财，倾力投入一期船厂及部分二期枢纽，已是极限。若强行上马全部二期，则如牛负山，力竭而亡。分期而行，则如春耕秋收，以一期之产出，滋养二期之投入，财源方能源源不绝，此乃生财养力之良方！”
“其三，方略可调。 世事如棋，岂能尽算？一期工程运转三五年，其成效优劣、收益多寡、大河水文之变、齐人动向之诡，皆可了然于胸。据此实时损益，调整二期之规模、时序乃至工法，胜于闭门造车、刻舟求剑万倍！此乃因势利导之机变！”
段干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赵国君臣，最终落回赵侯脸上，他知道赵侯最关切的，便是那前五年每年三千匹良马的“重担”。他展开一卷早已备好的文牍，上面密密麻麻列着蝇头小楷的算式与图表，其精密程度，远超寻常账房先生所能为。
“至于‘国家债券’之偿付，”段干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文牍上几组核心数字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君侯所虑前五年之三千匹马，确为重负。然此重负，恰在船厂建设之攻坚期！此期投入最巨，产出尚未显现，赵国需咬牙挺膺，此乃共担风险之诚！”
他话锋一转，手指移至绢帛下方更大的收益预期栏，眼中闪烁着精算师般的光芒：“然！待船厂巨舰下水之日，便是财源滚滚之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对未来的确信：
“依我韩国工曹与船政司最保守估算：棘沟船厂一旦建成，仅大型战舰、商船之租赁、营造及水道通行三项，年利不下五万金！二期水利枢纽成，过闸费、灌溉水费、工坊商市之税，年利更可倍之！ 此等收益，皆以赵国国家信用为基石，由我韩国精算团队全程监理核算，确保涓滴归公，绝无虚耗！”
他再次指向那“后二十五年每年三百匹马”的偿付条目，语气变得轻松而笃定：“相较此等年逾十万金之巨利，区区三百匹马，折价不过数千余金，实乃九牛一毛，沧海一粟！赵国偿付，非但毫无损于国本，反是坐拥金山，惠及子孙！此策之妙，正在于以工程未来之厚利，养今日债券偿付之涓流，以时间换空间，化巨额压力为绵绵活水，生生不息！”
段干收起绢帛，对着赵侯和韩侯深深一揖，其姿态谦恭，言辞却如金石交击，掷地有声：“综此三期（注：此处指债券偿付的三十年）、两段（注：指工程两期）、风险分摊、收益滚动之精妙设计，实乃步步为营，长治久安之大道！非如此，不足以驾驭此等开天辟地之伟业！此策，非仅一纸契约，更是韩赵两国，兄弟同心，共担风险，共享其利之铁证！ 风险共担，方显情谊之真；利益共享，乃成千秋之业！望君侯明察秋毫，共襄盛举！”
计仲明，这位韩国船政司的干练主事，声音洪亮如钟，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对着舆图朗声禀报：“禀赵侯、君上！棘沟船厂，绝非寻常坞场！其规制，乃是我韩国广武船政总厂之精粹，更因地制宜，增其未有之伟力！其核心，乃是一座可容千料巨舰之石砌铁箍大型干船坞，坚若磐石！坞畔矗立悬空塔架，木骨铁筋，铆合如铸，力可拔山，专司巨舰龙骨吊装！坞侧设水力锯木厂，借大河奔流之力，巨木顷刻成材；更有桐油浸渍池阵列，深广如塘，以秘法浸透船材，保战舰十年不蠹！此四者合一，实乃军民两用之巨舰摇篮！规制、工法、管理，悉数照搬我广武总厂之章程，并依此间地利水文，精益求精！”
他眼中闪烁着工程师特有的灼热光芒：“铁器精锻件、缆索等关键配件，已与我韩国各私营工坊工曹签下长契，由韩地工坊专供，质优价实，源源不绝！据此推演，至迟明年开春，赵国自造之艨艟斗舰便可扬帆大河，巡弋戍边！三五年内，赵国自行铺设龙骨、合拢巨木之‘镇河’级楼船，必将横亘江心，威震四方！此乃我韩赵兄弟合力，共铸铁壁之基业！”
赵相肥义，这位老成谋国的重臣，捻着长须，目光深沉地投向舆图上棘沟的位置，语带关切：“仲明兄规划，气魄宏大！然则，此等巨厂矗立边陲，宛如明珠耀于暗室，齐人贪婪，岂能坐视？若其倾力来攻，我赵国当何以守御，保此心血不堕？此乃国之大事，不可不深虑！”
肥义话音未落，营造司主事韩璜早已成竹在胸，他霍然起身，将一卷厚重的城防图在案上哗啦一声展开，图上山川、河流、工事线条细密如织，透着一股森严杀伐之气。
“相国明鉴！韩侯深谋！”韩璜声音沉稳有力，手指重重戳在图上一处要塞轮廓，“棘沟安危，关乎国运，岂容有失？此乃二期工程之核心——棘沟要塞！非仅为护船厂，实乃锁钥大河之水陆双重铁闸！”
他指尖沿着图上清晰的防御带滑动：“要塞构造，按照君上提出的棱堡精义，建设固若金汤之双层棱堡体系！其核心，便是巧妙利用这禹贡古河道天然屏障！”韩璜的手势在古河道两岸划出两道厚重防线：
“外层棱堡，沿古河道外侧高地构筑，星芒凸角交错，状如锯齿巨兽匍匐！其壁以巨石垒砌，外包三合坚土，高逾三丈，厚可驰马！每一凸角棱面，皆经精密测算，火力无隙覆盖！内层棱堡，紧贴古河道内侧，拱卫船厂核心，形制与外层呼应而更见雄浑！两层堡垒之间，便是那深阔的禹贡故道，稍加疏浚，即成宽逾十丈之护城深壕，引大河活水灌之，舟楫难渡！”
韩璜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防御之要，在于火力！此双层棱堡之上，每隔二百步（约200米），必设一‘破城弩炮发射塔’！塔基深固，塔身以巨木铁箍构筑，内置韩式改良重型床弩或新式青铜炮，射程远、威力巨，炮矢所向，摧城裂石！星形棱角与弩炮塔位相互嵌套，无论敌自水上来袭，抑或陆上强攻，皆暴露于多重交叉火力之下，绝无防御死角可言！ 更于棱堡关键节点，预设藏兵洞、火药库、滚木礌石槽，并暗通地道，四通八达，守军可神出鬼没，相互策应。此要塞一成，棘沟便是插在齐人肋下的一柄带刺铁砧，任其来撞，必头破血流！”
赵相肥义听得入神，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璜兄谋划周详，壁垒森严！然若齐国不顾一切，发倾国之兵，趁我工程未竟，要塞未固之时骤然而至，又当如何？可有应急之策？”
一直凝神倾听的韩侯，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肥义相国所虑，乃老成谋国之言。然我三晋（韩赵魏）同气连枝，唇亡齿寒！棘沟之固，非仅赵国之事，实乃三晋共御暴齐之锁钥！”他目光扫过赵国君臣，斩钉截铁：“孤意已决！此次三晋会盟，孤当亲提议案：共组三晋黄河‘联合舰队’！”
韩侯站起身来，走到大河舆图前，手指划过浩荡水脉：“此舰队，以韩赵新造之艨艟楼船为骨干，三国共襄盛举！其责有三：定期巡弋韩、赵、魏之黄河沿线各大港口商埠，震慑宵小，保境安民，此其一！其二，若齐人胆敢启衅，舰队即刻化身水上利刃，截断其赖以输血之河上粮秣军械运输线！ 其三，更可伺机而动，沿河深入，甚至直捣齐国高唐重镇，焚其舟船，毁其水寨，迫其两线作战，首尾难顾！”
他回身，目光灼灼：“有此联合舰队巡弋大河，互为犄角，棘沟要塞便非孤城！齐人若攻棘沟，则其后路必遭我舰队抄掠；若攻我舰队，棘沟雄炮弩塔便是其葬身之所！此乃以攻代守，水陆一体之宏图！棘沟船厂、要塞、三晋舰队，三者连环相扣，方能铸就大河之上永不沉没之铁甲堡垒！此非仅为赵国守一隅，实为三晋共御强齐，拓万世太平之基！愿与赵国兄弟，勠力同心，共襄此千古伟业！”
赵侯听罢段干条分缕析、算无遗策的陈述，紧锁的眉头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坚冰，渐渐消融舒展。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承载着雄心的舆图，棘沟那一点墨痕，仿佛正化作一座喷吐着烈焰与铁水的巨兽，在大河之畔昂然崛起。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眼前这三位韩国股肱——胆识滔天、手段奇诡如弄潮儿的女婿韩侯，以及那思虑如老吏断狱、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老臣段干。暮春夕阳的余晖，恰在此时穿透“飞云”号的舷窗，将一片熔金般的赤红泼洒在舆图之上，也映亮了赵侯眼中那越来越炽热、越来越锐利的光芒，仿佛有两条火龙在其瞳孔深处盘旋欲出！
“善！大善！” 赵侯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紫檀木案几上，声震舱梁，惊得侍立一旁的铜鹤香炉都嗡嗡作响！
“段大夫老成谋国，剖肝沥胆，利弊昭然！计大夫勾勒之船厂蓝图，气吞山河；韩大夫擘画之要塞棱堡，固若金汤！真乃韩国擎天之柱石！”
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影几乎要撑破舱顶，目光如电，直射韩侯：
“贤婿！汝这‘金马债券’、‘联合舰队’之策，初闻确乎石破天惊，前所未有！然经段干大夫以精算之术抽丝剥茧，寡人方悟其环环相扣，以利养债，以债生利之玄机！此非奇技淫巧，实乃以项目基建为杠杆，撬动万世基业之神工！”
他大步走到韩侯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韩侯肩上，力道之大，让韩侯身形都微微一晃，脸上却绽开更深的笑容。
“好！便依此策！寡人即刻用印，颁行国中！” 赵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一期棘沟船厂，征发十万民夫，调集举国精铁巨木，韩国匠师所需一应物资、人手，寡人亲自督办，务求以雷霆之速，在黄河封冻之前，令其龙骨矗立，铁坞成型！ 此乃国运所系，敢有懈怠阻挠者，军法从事！”
他目光灼灼，转向段干：“至于那‘金马之约’… 前五年三千匹？寡人认了！赵国马场，倾力供给！寡人倒要看看，” 赵侯的嘴角勾起一抹枭雄特有的、混合着睥睨与算计的冷笑，目光仿佛穿透船舱，投向遥远的临淄与大梁，“当魏齐的探马斥候，将棘沟之地‘韩国巨匠如云、赵国丁壮如蚁、铁木堆积如山、要塞棱角峥嵘’的骇人景象飞报回去之时，那素来自诩精明的魏王，还有那奸诈暴戾的田侯，脸上该是何等惊惶震怖、坐立难安的神色！哈哈哈！寡人，拭目以待！”
赵侯那挟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的豪迈笑声，如同滚雷般在“飞云”号宽阔的指挥舱内激荡回响，与舷窗外黄河永不停歇、裹挟着万里泥沙奔腾入海的咆哮声交织在一处，仿佛一曲由铁血意志与金融权谋共同谱写的、注定要改变大河格局的雄浑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