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溽热,如同沉重的湿布,紧紧裹住了宜阳。宫苑里的蝉鸣聒噪不休,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疯长和泥土蒸腾的闷湿气息。几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道路泥泞尚未干透,蒸腾的水汽更是令人喘不过气。然而,新婚燕尔的牛马任,仿佛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意气风发的韩侯,招来参谋部和枢密院军官议军。
在韩宫深处的枢机殿内,气氛却比这闷热的天气更加凝重、炽烈。
巨大的青铜冰鉴置于殿角,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却丝毫压不住殿中那股蒸腾的、混合着野心与杀伐之气的热浪。韩国至高权力核心——韩侯、枢密院首脑、参谋部诸将——齐聚于此。舆图高悬,沙盘列阵。
韩侯,一改往日或沉静或戏谑的神态。他仅着单薄的玄色丝袍,领口微敞,露出些许汗意。他背对着众人,双手撑在巨大的秦国舆图前,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锥,死死钉在关中平原那片象征着秦国心脏的沃土上。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锐利的轮廓,一股近乎实质的“意气风发”与“杀伐决断”的气势,无声地弥漫开来。
“都看清楚了?” 韩侯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压过了窗外的蝉鸣。他没有回头,手指却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嬴驷小儿,在寡人殿上,亲手撕下了秦国的遮羞布!复员归农?不战不和?哼!”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这是天赐良机!是秦国自己把脖子伸到了我韩国的刀口下!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枢密院使,一位面容古板、法令纹深刻的段干,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如同老旧的齿轮转动,沉稳而精确:
“君上明断!枢密院已拟就方略。” 他指向沙盘上代表韩国核心区域的光点,“新郑腹地颖川等县,即刻征召,组建新郑军!五万精壮,十五日内集结完毕,火速集结蓝关前线!” 他的手指沿着崤函古道向西移动,“同时,宛城大营所辖南阳、叶城诸县,征五万,组建南阳军!此部兵员,沿汉水谷道北上,直抵汉中郡,划归孙膑将军第一军麾下节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负责记录的吏员,确保每一个字都刻录无误:“征召令已用八百里加急发出。此次动员,沿用‘甲等令’:三丁抽一,自备十日口粮、兵刃、皮甲!误期者,斩!避役者,族!各县长吏、尉官,考成与此役直接挂钩!” 冰冷的命令,不带丝毫情感,宣告着十万家庭即将被卷入战争的巨轮。
韩侯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参谋部营造司韩璜与几位年轻却目光锐利的参谋将领。
参谋部首席,一位年约三旬、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军师祭酒伊凌翼,上前接替枢密院使的位置。他手中细长的指挥棒,如同毒蛇的信子,点在沙盘上秦国关中的东西两侧:
“参谋部作战方略:东西对进,钳击关中!”
他的指挥棒首先戳向函谷关以东、崤山连绵的险峻地带:“东线:以蓝关大营为基,新征五万兵员汇合现有精锐,由参谋部统领!待兵力集结完毕,粮秣充足,即出蓝关,沿灞水推进!此乃正面铁砧,务必吸引并钉死秦军主力!” 指挥棒在代表蓝田县的木块上狠狠一顿。
随即,指挥棒闪电般划向西南方,点在武关的位置:“南线:孙膑将军第一军,汇合南阳军,自汉中郡出击陈仓道!此乃破敌之锤!大散关虽险,然秦军主力若被东线牵制,此处必然空虚!孙膑将军当以奇正相合,务必迅速破关,直插关中腹地,搅他个天翻地覆!” 指挥棒在关中平原中心狠狠一搅。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两路大军,需密切协同。以快马、信鸽加强联络,务求讯息通达!参谋部将随蓝关主力行动,居中调度。另,工造司、铁官司需确保蓝关至前线、宛城至大散关之粮道畅通无阻,箭矢、攻城器械,源源不断!”
韩璜、田鸠立刻沉声应道:“营造司已征发沿途民夫十万,拓宽加固粮道!蓝关新城墙与蓝关外围营垒,日夜赶工,必保大军后路无虞!器械作坊,三班轮作,炉火不熄!”
殿内只剩下参谋将领铿锵的部署声、韩璜沉着的保证,以及记录文牍的沙沙声。空气仿佛凝固,又仿佛被无形的战火点燃。初夏的闷热与战争的灼热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韩侯牛马任静静地听着,手指在紫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沉稳而有力。当部署完毕,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愈发聒噪的蝉鸣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殿宇:
“都听明白了?”
“臣等明白!”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殿内回荡。
“那就去做!” 韩侯猛地一拍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冰鉴上的水珠簌簌落下,“寡人只要结果——关中!寡人要看到秦国的膏腴之地,插上韩国的玄鸟旗!此役,不是击溃,是最大限度打击秦国战争潜力!”
他眼中燃烧着冰冷而炽烈的火焰,那是一个穿越者洞悉历史走向后的绝对自信,更是一个乱世枭雄对终极猎物的志在必得。
“让嬴驷那小儿的‘不战不和’,成为埋葬秦国的墓志铭!”
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枢密院使与参谋将领们躬身领命,快步退出殿外,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廊里迅速远去,只留下肃杀的回音。殿内,韩侯独自一人,再次转身望向那巨大的秦国舆图。窗外,一声沉闷的夏雷滚过天际,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席卷关中的灭国风暴,擂响战鼓。溽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与血腥的气息。
秦岭深处,陈仓故道,这里是沟通秦陇与巴蜀的咽喉要冲。初夏时节,本应是山花烂漫,此刻却被战争的阴云和血腥笼罩。
狭窄的古栈道,依附着陡峭如刀劈斧削的山崖开凿。年久失修的木板在湿滑的苔藓和渗出的山泉浸泡下,变得腐朽不堪。下方是深不见底、水汽蒸腾的幽谷,浑浊的溪流在谷底咆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朽木味和隐隐的血腥气。
第一军的主力,如同一条在悬崖上艰难蠕动的钢铁巨蟒,挤满了这条险恶的通道。前锋的甲士们手持大盾,顶着上方不断滚落的石块和稀疏却致命的箭矢,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脚下木板令人心悸的呻吟和后方士卒紧张的喘息。不时有失足者凄厉的惨叫声从深渊中传来,瞬间便被谷底的激流吞没。
孙膑的中军,设在一处稍宽的、人工开凿的石台上。他身披轻甲,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前方胶着的战线。汗水混合着山间的湿气,浸透了他的鬓角。他手中马鞭的鞭梢,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铺在石桌上的简易舆图,上面标注着栈道几处关键的险隘和疑似秦军重兵把守的关墙。
“大帅!前军禀报,通天河莲花峰卡口太窄,秦贼据险死守,滚木礌石不绝,强攻伤亡甚重!”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奔来,脸上溅满了泥点和暗红的血渍。
孙膑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石台边缘,手扶冰冷的岩壁,俯瞰着下方如同蚁附攻城的惨烈景象。秦军的箭矢和石块从上方狭窄的隘口倾泻而下,不断有韩军士兵惨叫着跌落深渊。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潮湿空气,声音沉冷如铁:
“告诉前军带佗总兵,盾阵给我顶死!死多少人,盾阵不能散!工师何在?”
“在!”一名工师官上前。
“选死士,腰缠绳索,从侧翼绝壁攀上去!用火烧岩石,给我烧开通天河莲花峰山岩那几块悬着的巨石!为大军开道!”孙膑的手指狠狠戳在舆图上鹰嘴岩的位置,“不惜代价!”
“得令!”工师官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转身疾步离去。
孙膑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狭窄的死亡隘口,补充道:“传令炮队,所有投石机前移,抵近轰击隘口上方秦贼藏兵洞!给攀岩的死士,争取一线生机!”命令简洁、残酷,却是在这绝境中唯一可能撕开裂隙的办法。陈仓古道,每一寸的推进,都是用血肉和生命在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