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的秦岭，已染上肃杀的寒霜。层峦叠嶂如铁铸的屏风，将北方的干冷与南方的湿暖粗暴地割裂。第一军新军主将张开地，率着这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队伍，正沿着蜿蜒于峭壁与深涧之间的褒斜栈道，艰难地向汉中郡城回师。甲叶碰撞的铿锵声、马蹄叩击木栈的闷响，混杂着山风掠过枯黄松林的呜咽，在幽深的山谷间回荡。脚下的汉水支流上游，水流湍急而清冽，在嶙峋巨石间撞击出雪白的浪花，一路向北奔腾，如同一条急于挣脱群山束缚的银龙。
栈道高悬，视野时而开阔。极目南望，越过脚下深不可测的峡谷，可见更远处重峦叠嶂的米仓山、大巴山余脉。那便是通往蜀地的咽喉——那里山势更加险恶，云雾终年缭绕，深谷密林如同巨兽蛰伏的巢穴，散发着原始而神秘的气息。蜀道之难，不仅在于其险峻断绝，更在于它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将山那边“化外之地”的蜀国，与沐浴着周礼、传承着诸夏文明的汉中乃至中原，隔绝了太久太久。
正当张开地勒马驻足，远眺那云遮雾绕的蜀山时，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带着刺耳的銮铃声，自北面栈道疾驰而来，马蹄踏碎了山间的寂静。来者满面烟尘，甲胄上溅满泥点，正是汉中郡守申翼派来的信使。信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嘶哑：“报——将军！汉中急报！蜀王开明九世，亲率大军，已犯我境！”
张开地浓眉骤然锁紧，如刀刻般冷硬的面容瞬间沉了下来：“何处？”
“郡丞章夫大人飞报：蜀军主力正猛攻我成固镇守府！其水军前锋已溯汉水而上，进逼沔县（今勉县）、宁强！章大人已亲率成固水军，于沔水上游布防阻击！”
“开明九世？”张开地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鳖灵窃国者的不肖子孙，也敢觊觎我诸夏河山？传令全军，加速前进！务必在蜀寇突破沔水防线前，赶回南郑！”
汉水上游，沔县（勉县）与宁强交界处的峡谷河段。此处河道如被巨斧劈开，骤然收窄，两岸千仞峭壁森然矗立，黑褐色的岩壁被岁月和流水蚀刻出道道狰狞的沟壑，仿佛远古巨兽的嶙峋肋骨。深秋的寒意已为远处高耸的山巅覆上一层皑皑薄雪，在铅灰色天幕下闪烁着冷光。谷底，湿冷刺骨的河风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鞭子，裹挟着汉水翻腾激起的刺骨水沫，无情地抽打在守军将士的脸上，刀割般生疼。
成固镇守府提督章夫，一身玄色水战犀甲，甲叶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如铁塔般按剑卓立于旗舰高大的艨艟斗舰舰首，身形魁梧如山岩，方正的面庞上刻满风霜与肃杀，一双虎目精光四射，穿透下游河面弥漫的、带着腥湿水汽的厚重雾气，冷冷地扫视着。身后，是列阵森严的韩国水军舰队，艨艟、走舸、赤马舟，层次分明。巨大的床弩张开了狰狞的獠牙，沉重的拍杆高高悬起如同断头铡刀，甲板上的士卒紧握兵器，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汗水的味道，大战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游的雾气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有洪荒巨兽在其中搅动。沉闷如雷的鼓声首先穿透浓雾传来，那鼓点杂乱、狂野，带着某种原始部落祭祀般的癫狂韵律，完全不同于韩军战鼓的雄浑规整。紧接着，是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嘶哑而怪异的呼号声浪，如同群兽咆哮，在山谷间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瞬间淹没了汉水的奔腾之声！
雾气被庞大的船影强行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如同蝗群般密密麻麻、铺满整个狭窄河面的舟筏！它们大多由巨大的原木挖凿而成（独木舟）或粗陋的竹木捆扎（筏），样式古怪离奇，船首多雕刻着狰狞可怖的兽首——有獠牙外露的虎头、盘曲吐信的巨蟒、怒目圆睁的鬼面，甚至还有难以名状的异形图腾，涂抹着鲜艳却诡异的朱砂、靛蓝与赭石色，在灰暗的河面上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邪异气息。每一艘舟筏上都挤满了人，影影绰绰，数量之多，仿佛整个蜀地的山民都被驱赶到了这沔水之上！十万之众？恐怕只多不少！
蜀兵大多椎髻跣足，身上穿着简陋的藤甲、粗糙的麻布，甚至裹着未经硝制的兽皮，脸上涂抹着各色油彩，绘成奇特的纹路，如同丛林中的鬼魅。他们挥舞着青铜短剑、沉重的石斧、削尖的长竹矛，以及怪异的弯弓，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模仿野兽般的嚎叫，眼神中充满了野性的狂热和对掠夺的渴望。整个蜀军船队，就像一股裹挟着原始蛮荒气息的浑浊泥石流，咆哮着、翻滚着，向着韩军森严的阵列猛冲而来！
在这片混乱蛮荒的“洪流”中央，一艘体型格外庞大的楼船破雾而出，成为这野蛮军团的核心。此船虽形制粗犷，却以整根巨大的金丝楠木为主体，船体上雕刻着繁复的巴蜀图语和盘绕的龙蛇纹饰，船首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铸造的“纵目”神面像——这正是蜀国王权的象征！船楼之上，高耸着一顶以斑斓鸟羽和华贵蜀锦装饰的巨大王座。
王座之上，端坐着此次入侵的主帅——蜀王开明九世！
他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但异常精悍，穿着一身玄底赤纹、缀满翡翠与绿松石的王袍，头上戴着镶嵌巨大象牙和猛禽翎毛的金冠，脸上同样涂抹着象征王权的油彩纹路，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冷酷的光芒。他一手随意地搭在王座扶手上，指节粗大有力，另一只手则把玩着一柄镶嵌着血红宝石的青铜短剑，姿态看似慵懒，却散发出一种掌控着庞大野蛮力量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前锋船队，如同实质的冰锥，冷冷地钉在远处韩军旗舰上章夫的身影。
章夫身旁的副将，望着这铺天盖地、充满原始野性的敌军，脸色微微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提督！蜀王亲临，贼众势大！这怕不下十万之众！”
章夫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极致鄙夷的冷哼，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对面喧嚣的鼓噪和己方的紧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毒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十万？哼！十万只聚在山林里抢食的猴子罢了！” 他猛地抬手，戟指那艘显眼的蜀王楼船，以及王座上那个华服纹面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讥诮，如同在宣读一篇对野蛮与僭越的终极审判：
“看！那就是开明九世！还有他那个靠着一具漂流腐尸（指鳖灵溯江复活传说）窃取了大禹后裔杜宇氏江山的祖宗鳖灵！一个从荆楚水泽爬出来的蛮夷，靠着装神弄鬼的把戏，骗取了蜀地！更可笑的是，这群沐猴而冠的东西，竟还恬不知耻地学我诸夏上古圣贤，搞什么‘禅让’？杜宇‘委国授之’？滑天下之大稽！”
章夫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蜀王的方向：
“不过是欺世盗名、掩人耳目的窃国大盗！骨子里流淌的，依旧是那蛮荒卑劣的血脉！他们懂什么是礼乐？什么是仁义？什么是社稷？不过是一群沐猴而冠、徒有其表的山魈木客罢了！在那些瘴疠弥漫、蛇虫横行的深山老林里待久了，连最后一点人样都退化干净了，只剩下争夺地盘、劫掠财货的兽性！如今竟敢驱使这些连战船都造不明白的乌合之众，来进犯我堂堂诸夏的汉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环视身后将士，厉声道：
“诸君且看！这些蜀人！他们懂什么是礼？什么是义？什么是社稷纲常？在那些瘴气弥漫、蛇虫横行的穷山恶水里待了几百年，连最后一点人样都退化干净了！只学会了啸聚山林，茹毛饮血，像野兽一样凭本能抢夺！如今驱使这十万野人，以为就能撼动我大韩的铜墙铁壁？做梦！”
仿佛是为了印证章夫的嘲弄，蜀王开明九世似乎感受到了这充满侮辱的视线和言辞。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他缓缓从王座上站起身，向前几步，走到船楼边缘。他没有用诸夏语言，而是用一种古老、艰涩、带着浓重喉音的古蜀语，混杂着荆楚方言的腔调，朝着章夫的方向，用一种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吼了几句。虽然大部分韩军听不懂具体词句，但那语调中蕴含的傲慢、轻蔑与赤裸裸的征服欲，却如同实质的寒风刮过江面。
章夫听得懂部分古蜀语，他嘴角的讥诮更浓，直接朗声翻译给麾下将士听，声音充满不屑：“听见了吗？那‘猴王’说：‘诸夏的绵羊们，蜀山的猛虎来了！汉中的稻米和美酒，还有你们的头颅，都将成为我开明九世敬献给祖神鳖灵的祭品！’”
“哈哈哈哈！” 章夫爆发出一阵震天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对野蛮无知的极致嘲弄，“听到了吗？这就是他们的‘雄心壮志’！一群只惦记着稻米、美酒和砍头的野兽！诸君！让这些退化得只会学老虎叫的山魈们清醒清醒！让他们用血和泪记住，诸夏之地，文明之光，岂容尔等蒙昧的兽群玷污半分！”在韩军眼中，那汹涌而来的已非敌国军队，而是一群试图冲破文明藩篱、侵扰基于规则的世界秩序野蛮兽群。
章夫猛地抽出腰间寒光四射的佩剑，剑锋直指蜀王开明九世的楼船，声如雷霆：
“全军听令！床弩——上重箭！拍杆——准备！弓弩手——目标敌船！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沐猴’，在汉水的寒流里，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雷霆之怒！把他们打回那个不见天日的巴山蜀水！让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在噩梦里回忆今日的惨败！”
随着章夫一声令下，凄厉尖锐的号角声撕裂了峡谷的死寂，取代了蜀军狂野的鼓噪。韩军旗舰上，象征着攻击的赤红旗幡猛然挥下！一场文明与蛮荒、秩序与混沌、钢铁与血肉的残酷碰撞，在这深秋的沔水寒江之上，轰然爆发！冰冷的汉水，映照着韩国战船上闪烁的死亡寒光，也映照着蜀军舟筏上那些在章夫口中已然彻底“退化”、只剩下原始掠夺本能的、十万双充满野性的眼睛。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冲突，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与文明层级的残酷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