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焰的震惊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下一秒,那双总是带着点桀骜的眼睛里猛地发出灼人的亮光。
“好!”他声音斩钉截铁,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吼了出来,“结!马上就结!”
他手臂一收,猛地将许沁紧紧箍进怀里。
那力道极大,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按进自己的胸膛里,用这种方式就能把她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隔绝掉外面所有的不公和委屈。
什么现实差距、家境鸿沟,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的拥抱碾得粉碎。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他,他就给。
这桩突如其来的婚姻,像一剂强效止痛针,暂时压下了许沁职业生涯断裂的剧痛。
突然不用上班了,最初那几天像是偷来的时光,她睡到日上三竿,看着宋焰大清早的上班,下班后立刻就回家,心里有种陌生的、踏实的平静。
可药效总会过去。
当最初的冲动退潮,现实粗粝的沙砾就露了出来。
她整天困在舅舅家的老房子里,活动空间除了宋焰那间不大的卧室,就只剩客厅一角。
舅妈是个过日子精打细算的女人,起初面子上还过得去,时间稍长,那点客气就淡了。
餐桌上不再特意给她留热乎的早饭,午饭常常是昨晚的剩菜热一热,话里话外也多了些别的意味。
“还是沁沁命好,能歇着,不像我们,天生劳碌命。”
“啧,这月水电煤账单吓死人,开销真是越来越大。”
“哎,这草莓死贵,就没称多少,得留着等小焰下班尝尝鲜。”
这些话像绵绵的针尖,不见血,却扎得人又麻又疼。
许沁从小在孟家,何时听过这种计较和敲打?一股混合着羞耻和委屈的情绪堵在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她没法反驳,因为她现在确实闲人一个,吃着别人家的饭。
她开始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吃得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那间小房间里。
宋焰忙得团团转,但心思并不糙。
他很快察觉出许沁沉默下的压抑,也零星听到过舅妈几句念叨。
直到有一次他提前回来,正好撞见舅妈对着低头不语的许沁抱怨菜价肉价,许沁手指绞着衣角,那副无措的样子像根针,狠狠刺了他一下。
他当时没吭声,沉着脸把人拉回屋,关上了门。
夜里,他把她圈在怀里,下巴蹭着她头顶的发丝,声音闷在胸腔里:“让你受委屈了。”
许沁没说话,只是摇头,眼泪却无声地把他胸口的衣服打湿了一小片。
从第二天起,宋焰像是铆足了劲,加班、顶班、抢着出那些补贴高的外勤,几乎不着家。
他拉下脸,找队里关系铁的兄弟凑了又凑,私下里跑遍了城市边缘那些小中介,看的全是价格低得惊人的房源。
他心里清楚,就凭他那点家底,想在市区安家是痴人说梦,但他决不能让许沁一直寄人篱下。
过了些日子,他神神秘秘地拉着许沁上车,一路往市外开。
窗外的楼越来越矮,景色越来越荒,最后停在一个孤零零立在高铁轨道旁的新小区门口。
列车呼啸而过带来的轰鸣声,几乎成了这里的背景音。
他拽着她吭哧吭哧爬上顶楼,掏钥匙打开一扇门。
里面空空荡荡,小得一眼就能看完。
白墙水泥地,最简单的装修都称不上。
客厅窄得恐怕放下个小沙发就转不开身,卧室大概刚够塞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站在窗边,高铁驶过的震动感清晰传来,玻璃窗跟着嗡嗡作响。
“瞅瞅,”宋焰的声音里压着一丝不太稳的期待,眼睛亮得惊人,仔细盯着她的表情,“咱自己的窝,就是远了点,吵得很,也小……但首付我弄够了,贷款用公积金慢慢扣,没大事!”
许沁望着这个简陋得过分、远离她过去所有繁华和便利的小空间,心脏却被一种滚烫的情绪瞬间填满。
距离、噪音、狭小……所有这些现实的不如意,在“自己家”三个字面前,轻得像烟。
这里没有孟家无处不在的规训,没有医院冰冷的等级压力,没有舅妈的嘀咕。
这里,只属于她和宋焰。
她重重点头,眼睛弯成月牙,里面水光闪烁:“特别好,我特别喜欢!宋焰,我们有家了。”
她主动扑上去抱住他。
宋焰心里那块大石头猛地落了地,咧嘴笑得开怀,一把将她抱离地面转了个圈,好像他们拥有的不是一套偏远嘈杂的小房子,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藏。
此刻对许沁来说,这种破釜沉舟般的自主选择,远比物质上的安逸来得重要。
这个又小又吵的顶楼,是她砸碎枷锁、奔赴爱情的证明,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滚烫的人间烟火。
至于往后具体要面对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细想。
婚礼那天,许沁坐在梳妆镜前,最后看了一眼手机。
孟家的对话框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复,更没有只言片语的祝福。
她深吸一口气,将一丝酸涩用力压回心底,随即扬起一个混合着释然与高傲的笑容。
她早已不是需要他们认可的许沁了。
发那份请帖,是她大方,是她和过去告别的仪式,更是她给孟家的一个机会——一个亲眼看看,离开他们,她照样能过得幸福的机会。
他们不领情,那是他们没福气。
“沁沁,好了吗?该出去了。”门外有人在催。
许沁站起身,洁白的婚纱裙摆跟着散开。这款式是她网上挑了又挑定的,料子有点硬,边上的蕾丝细看有点糙,穿着并不那么自在。
她望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自己,努力甩开脑子里偶然闪过的、那些关于华丽婚纱和梦幻场景的模糊念头。
婚礼办在了宋焰消防队的训练场上。
这是俩人一起商量的结果——房子几乎掏空了积蓄,能省则省。
当许沁挽着一位勉强请来的远房长辈的手臂,踏上训练场粗糙的水泥地时,她还是感到了巨大的落差。
没有梦里的草坪和宴会厅,只有跑道线和训练架摆在旁边;音乐是从一个旧音响里放出来的,偶尔还夹着点杂音;来宾席上坐的多是宋焰消防队的兄弟,还有几个他家的亲戚,稀稀拉拉并没坐满。
风把她好几层的头纱吹得扬起来,却怎么也飘不出她想象中那种轻盈灵动的样子。
她下意识朝入口望去——空荡荡的。
孟家,果然没来。
那一瞬间,失望像细针一样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
她想象中的婚礼,绝不是这样的寒酸和冷清。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红毯尽头的那个人。
宋焰。
他穿着熨烫了无数遍、却依旧能看出穿了有些年头的制服,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有看周围的简陋,也没有在意音响偶尔的杂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坐标,穿越所有嘈杂和不完美,牢牢地、专注地、炽热地,只锁在她一个人身上。
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有笨拙的温柔,还有一种坚定。
那眼神在无声地告诉她:这里的一切或许不够好,但我的全部,已经毫无保留地摆在这里,献给你。
许沁的心,忽然就定了。
所有关于奢华婚礼的幻想,所有对缺席亲人的怨怼,所有对眼前简陋场置的失落,在撞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忽然就变得轻飘飘的,不再重要。
她挽着长辈的手臂收紧了些,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着他走去。
脚下的水泥地粗糙,婚纱的裙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她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越来越坚定。
是的,场地是借的,婚纱是便宜的,宾客也不多。
但是,尽头的那个人,是宋焰。
是那个会用全部生命去爱她、给她一个家的宋焰。
有他在,她就相信,她一定会幸福。
夜色深沉,郊区的小区寂静无声,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许沁几乎是半背半驮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宋焰,踉跄地爬上楼梯,打开家门。
沉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她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把她全部积蓄和未来都“押”上的男人安置在床上。
替他脱掉鞋子,擦了一把脸,盖上被子。
做完这一切,许沁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悄悄滑过了十二点。
她瘫坐在床沿,看着宋焰因醉酒而泛红、却睡得无比踏实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或许在做什么美梦)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天,充满了强撑的体面、无法忽视的寒酸、以及最深处那抹未能宣之于口的期待落空后的失落。
她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却下意识地先点开了朋友圈。
或许,潜意识里,她还是想寻找一点什么痕迹。
关于孟家的,关于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在今天这个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日子,究竟在忙些什么。
根本不需要刻意寻找。
刚一刷新,几条加粗的喜庆请柬推送和好几条共同好友的祝福就猛地撞进眼里,扎得她眼睛发涩。
海报设计得极其精美奢华——“孟宴臣先生& 林芙昕小姐”的名字烫金般耀眼,背景是某个海外着名的古堡庄园。
日期,写的就是明天。
原来是这样。
不是没看到她的请帖,也不是忙得没空回。
是他们有更重要、更隆重、更值得全心准备的“喜事”。
在她踩着水泥地,穿着廉价婚纱,挽着一个不熟的长辈,嫁给一个需要她费力驮回家的醉醺醺的男人时——
在她努力告诉自己“这样也很好”、“有他就够了的”时候——
她真正的家人,她曾以为至少会有一丝牵挂她的“家”,正在地球的另一端,为她哥哥举办着一场她无法想象的、真正的、世纪婚礼。
朋友圈里刷屏的照片:孟宴臣英俊非凡,看着身边女孩的眼神温柔专注;林芙昕的身穿精致礼服……
每一个点赞和祝福,都像是一个无声的嘲笑,嘲笑着她今天那场寒酸的“过家家”。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许沁脸上,明明灭灭。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房间里,只剩下宋焰沉重而安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
她终于明白了那彻头彻尾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忽略,是选择。
在孟家的天平上,她早已轻如尘埃,甚至不配在他们真正的“大喜之日”里,占据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她缓缓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整个世界也仿佛随之陷入了黑暗。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宋焰,这个她抛弃所有换来的男人,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汹涌而来,是苦涩,是了然,是尖锐的疼痛,也是一丝认命般的绝望。
她以为她走出了那座金丝笼,获得了自由和真爱。
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座笼子或许从未真正禁锢过她,因为它早已选择了新的、更完美的雀鸟。
而她,只是被彻底遗忘和丢弃的旧日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