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绝情峰内的传送阵,光影流转间,谢墨微师徒三人已从万里之外的泽州边境,回到了御宇恒尊宗门腹地。甫一踏出传送阵,浓郁精纯的灵气便扑面而来,与万瘴沼泽那污浊死寂的气息判若云泥。然而,三人脸上却无多少轻松之色。
谢墨微是心绪未平,脑海中依旧萦绕着郁劫那番关于“晚钰”的纠缠言语,以及落枫镇残留的诡异邪气,种种线索纷乱如麻。凤亦安和未恙则是心情复杂,既为脱离险境松了口气,又因得知了“晚钰”与师尊的关联而心潮起伏,满腹疑云,却见师尊神色冷凝,不敢贸然开口询问。
时已过午,早已错过了寻常弟子的用膳时辰。谢墨微自清晨起便只饮了一杯清茶,又经历边境对峙、与郁劫一番“鸡同鸭讲”,此刻放松下来,才觉腹中空空。他扫了一眼身旁两个同样面带疲色的弟子,淡声道:“去膳堂。”
御宇恒尊的宗门膳堂位于主峰半山腰,规模宏大,可容纳数千人同时用餐。此刻虽已不是饭点,但仍有不少弟子在此用膳或小聚。当谢墨微一袭霜白道袍,带着凤亦安和未恙踏入膳堂时,原本略显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或仰慕的目光悄然汇聚过来。
谢墨微对此恍若未觉,径直走向一处靠窗的清静位置。早有眼尖的执事弟子迎上,恭敬地引路,并迅速布上灵膳。菜品精致,灵气盎然,皆是上乘佳肴。
三人落座。谢墨微执起玉筷,动作优雅地开始用餐。他吃得不多,速度也不快,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食不知味的疏离感。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眼前的饭菜上。
凤亦安和未恙对视一眼,也默默拿起筷子。凤亦安到底年长些,心思玲珑,虽满腹疑问,却知此刻绝非询问的时机,只低声与未恙说些闲话,试图缓和气氛。未恙则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师尊。
谢墨微安静地吃了几口素菜,又用了小半碗灵米饭,便放下了筷子。他习惯性地想为自己斟一杯清茶,目光扫过桌面时,动作却微微一顿。
只见他方才放下的那双玉筷,并未如他习惯那般,与碗沿平行、整齐地搁在筷枕上。而是稍稍歪斜了一丝,几乎微不可查,但落在谢墨微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他浅琉璃色的眸子眯了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双玉筷轻轻拿起,重新摆放。指尖微调,力求与碗沿形成完美的平行线。
然而,放下去后,他凝神看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还是差了一点点?左边似乎比右边高了毫厘?
他再次拿起,调整,放下。
再看,似乎又往另一边歪了些许?
再调整……
如此反复。
起初,凤亦安和未恙并未在意,只当师尊在用茶前整理餐具。但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师尊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在筷子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周身那股原本就清冷的气息,竟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低沉起来。
膳堂内温暖如春,但凤亦安和未恙却觉得后颈开始冒冷汗。
他们太了解师尊了。谢墨微此人,天资绝伦,修为高深,心性坚韧,但某些方面却有着近乎偏执的准则。尤其是对“秩序”和“整齐”,有着超乎常人的要求。平日里,他书案上的典籍玉简必定按序排列,笔墨纸砚各有定位,连院中花木的修剪都讲究对称。一旦有什么东西不合规矩,打破了那种绝对的“整齐”,便会引动他心底那根不为人知的、关于“失控”的弦。
而此刻,这双怎么也摆不“正”的筷子,显然就成了那根导火索。
凤亦安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师尊那原本只是微蹙的眉头越拧越紧,浅琉璃色的眸子里开始凝聚起风暴前的宁静,那是山雨欲来的危险征兆。他甚至能感觉到师尊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未恙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小脸发白,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他从未见过师尊如此……较真的一面,还是为了一双筷子!他求助般地看向大师兄。
凤亦安内心叫苦不迭,冷汗涔涔而下。他试图开口说点什么转移师尊的注意力,比如“师尊,这灵笋很是鲜嫩”或者“今日的汤羹火候不错”,但话到嘴边,看着师尊那全神贯注、仿佛在与那双筷子进行一场无声战争的侧脸,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怕自己一开口,反而会点燃那根即将烧到尽头的引线。
完了完了……师尊这是跟自己杠上了!
这筷子今天要是摆不齐,怕不是要出大事……
师尊不会一气之下把桌子掀了吧?!虽然从未见过,但看这架势……真不好说啊!
时间一点点过去,桌上的菜肴早已没了热气,慢慢变凉。谢墨微依旧在和那双筷子较劲,拿起,放下,微调,再拿起……他的动作依旧优雅,但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周围的弟子们也察觉到了这边诡异的气氛,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慑于谢墨微的威压,无人敢上前,连窃窃私语都消失了。
整个膳堂仿佛只剩下谢墨微轻微调整筷子时,玉筷与瓷碟接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咔哒”声。那声音每响一下,凤亦安和未恙的心就跟着跳一下。
最终,在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谢墨微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桌上那双无论怎么调整,似乎总也无法达到他心中“绝对整齐”标准的玉筷,浅琉璃色的眸子里,风暴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近乎疲惫的无力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汹涌过后的死寂。
他缓缓站起身,看也没看那桌已然凉透的饭菜,更没看旁边两个噤若寒蝉的徒弟,只丢下几个字,声音清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为师饱了。”
说罢,拂袖转身,霜白道袍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膳堂。
留下凤亦安和未恙面面相觑,看着满桌没动几口的佳肴,以及那双……终究没能摆齐的玉筷,长长地、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师尊这脾气……真是,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