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暮色渐沉,瓦场巷尾的“老张酒铺”亮起昏黄油灯。这里再次恢复了平静,谁也没有在意之前的一切。只是这里还是之前的那个酒馆嘛?
只有许轻舟知道,不是,他被许老太爷扔出了浮影山。
只是这里的一切,有和他居住的那里,一模一样。
这本就很奇怪,这里的一切都奇怪。这是许轻舟自己知道的。没有人知道这些奇怪。
只是这里不再是那么纯粹的浮影镇。
几张掉漆的柏木桌边,三两个赶脚的行商就着酱豆和烧刀子,低声议论着北边妖族蠢动的传闻。柜台后,老掌柜张瘸子慢悠悠擦着粗瓷碗,眼皮半耷拉,耳朵却微微竖着,像只打盹的老猫。
“掌柜的,温两壶‘烧春’,切半斤酱牛肉,要筋头多的。”清朗声音打破昏沉。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个青衫年轻人,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肩上斜挎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箱。
“好嘞!客官里边请——”跑堂的小七麻利地应着,眼角余光却飞快扫过年轻人沾满风尘的布鞋底。这瓦场巷鱼龙混杂,穿草鞋的未必穷,着锦袍的未必富,但背着书箱子孤身进这“老张酒铺”的,多半有几分别样故事。
青衫客拣了角落最暗的桌子坐下,书箱轻轻放在脚边。他刚提起温热的酒壶,店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猛地被撞开。寒风卷进三个彪形大汉,为首一个脸上横亘刀疤,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狼头刺青,腰间斜挎的鬼头刀鞘磨得油亮。
“张瘸子!这月的‘清净钱’,该交了!”疤脸汉子一脚踹翻门边条凳,声如破锣。几个行商吓得噤声,缩着脖子往墙角挪。
柜台后的张瘸子眼皮都没抬,依旧慢条斯理擦着碗:“疤狼,月初才收过,这还不到月中呢。”
“呸!”疤脸汉子一口浓痰啐在地上,“规矩改了!听风堂新立的规矩!懂不懂?现在起,半月一交!少一个子儿,老子拆了你这破铺子!”他身后两个汉子狞笑着,手按上了刀柄。
空气骤然绷紧。行商们大气不敢出。小七攥着抹布的手在抖。
角落里,青衫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液澄澈,映着桌上豆大的灯火,微微摇晃。
疤狼目光扫过角落,见那青衫客旁若无人地举杯欲饮,顿觉被拂了面子,狞笑道:“哪来的穷酸书生?没看见爷爷们办事?滚出去!”蒲扇大的手掌带着风声,直朝青衫客肩头抓来,显是存了将他连人带椅扔出店门的念头。
青衫客并未回头,只在那手掌即将触及肩头寸许时,握着竹筷的右手,似是无意地在桌沿轻轻一点。
嗒。
一声轻响,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
疤狼那粗壮的手臂却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肘关节,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胀痛,力道全消!他惊骇地怪叫一声,连退两步,撞得身后桌子哐当作响。
“你…”疤狼又惊又怒,死死盯住那依旧背对着他的青衫背影,脸上横肉抽搐。邪门!太邪门了!
他身旁两个汉子见状,“锵啷”一声拔出腰间雪亮的钢刀,寒光映亮了油腻的桌面,杀气腾腾指向角落:“小子!找死!”
青衫客终于转过了半张脸。灯火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放下酒杯,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划过一道无形的线。
“道理,不是刀砍出来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刀锋的嗡鸣,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听风堂若有新规矩,让他堂主拿盖了大印的文书来。若无文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疤狼三人,如同看着路边几块碍事的石子,“强取豪夺,是谓不义。不义之行,自有天收,亦有人管。”
疤狼被那目光一扫,竟莫名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握着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混迹市井多年,狠人见过不少,但这种平静之下蕴藏的、仿佛山岳将倾的压迫感…从未有过!
“好…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你等着!”疤狼色厉内荏地吼道,强压下心头悸动,狠狠瞪了张瘸子一眼,“老东西,还有你!这事没完!”说罢竟不敢再停留,带着两个同样心头打鼓的手下,狼狈地撞门而去,留下满店死寂和寒风穿堂。
油灯的火苗晃了几晃,重新稳住。
青衫客转回身,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袖上的一点尘埃。他夹起一片切得薄如蝉翼的酱牛肉,对着灯火看了看,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张瘸子放下擦得锃亮的粗瓷碗,浑浊的老眼第一次抬起,深深看了角落那青衫背影一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低声嘟囔一句:“唉…树欲静,风不止啊…”
小七这才敢喘气,腿肚子还在发软,望向那青衫客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青衫客咽下牛肉,提起温热的酒壶,又斟了一杯。酒香微醺,混着酱牛肉的咸鲜气息,在这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风波的小店里弥漫开来。他望着杯中摇曳的灯火倒影,眼神幽深。
风雨欲来,这瓦场巷的一隅,不过是山雨前飘进窗棂的一粒微尘。而更大的风浪,正在更遥远、更幽深的地方,悄然酝酿。
书箱静静立在他脚边,像一柄收敛了所有锋芒、沉睡于古朴剑鞘中的铁剑。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疤狼撞门而去的冷风里狠狠一抖,几滴滚烫的灯油溅落在斑驳的桌面上,凝成浑浊的琥珀。
店里死寂了片刻,只余寒风穿过门缝的呜咽,和角落里青衫客缓慢咀嚼酱牛肉的细微声响。那薄如纸的牛肉片在他齿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下,又一下。
“娘咧…”缩在墙角的行商中,一个蓄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疤狼这煞星…竟真被吓跑了?”他浑浊的老眼偷偷觑向角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得化不开的惊疑。
跑堂的小七这才觉得腿肚子转筋,扶着油腻的柜台勉强站稳,手里那块抹布早被冷汗浸透。
他望向青衫客的眼神,已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近乎虔诚的恐惧。那轻轻一点竹筷…是人能做到的吗?他喉咙发干,想说句感谢的话,可舌头打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柜台上,张瘸子终于放下了那只擦得锃亮、碗沿却豁了个小口的粗瓷碗。
他浑浊的老眼在青衫客挺直的背影上停顿了足足三息,干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客套的场面话,只是用那把破蒲扇般粗糙的手,重重拍了下柜台面。
“小七!愣着作甚?给这位公子…再温一壶‘烧春’!算我的!”
“哎…哎!就来!”小七如梦初醒,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炉灶。
青衫客此时已咽下口中食物,提起自己那壶尚温的酒,给空杯重新斟满。酒液清冽,在粗陶杯中微微荡漾,映着桌上那点豆大的灯火,也映着他半张平静无波的脸。他并未理会张瘸子的“好意”,也未在意周遭投来的复杂目光,仿佛刚才拂去的,当真只是袖角沾染的一点尘埃。
“掌柜的,”青衫客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听风堂…是个什么路数?半月一收的‘清净钱’,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张瘸子擦碗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他抬眼,昏黄的光线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投下更深的沟壑,透着一种饱经世故的疲惫。“公子是外乡人吧?”他沙哑着嗓子,没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听口音,像是南边来的?”
“游学至此。”青衫客答得简洁,指尖在粗粝的木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过,留下几道浅淡的印痕。
“唉…”张瘸子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半辈子的风霜,“游学好,游学好…这浮影城啊,水浑得很。听风堂…不过是这浑水里新冒出来的一股泥鳅,仗着背后有人,专做些敲骨吸髓的勾当。以前按月收钱,好歹能喘口气,如今改成半月…嘿,这是要把我们这些老骨头,连皮带髓都榨干喽!”他语气平淡,可那平淡底下,是市井小民被逼到墙角、连愤怒都显得无力的麻木。
“背后的人?”青衫客端起酒杯,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口那混着粮食焦香的凛冽酒气,眼帘微垂,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光。
“说不清,道不明。”张瘸子摇摇头,浑浊的眼珠瞥了一眼依旧紧闭的破木门,压得更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谨慎,“只听说…跟城北那座新起的‘揽月楼’,脱不了干系。那楼,气派得很呐…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想象的排场。”
“揽月楼…”青衫客低声重复了一遍,将这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碾过。他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饮酒。一杯,又一杯。那洗得泛白的旧书箱,始终安静地立在他脚边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山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