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带来的密信重重砸进了刚刚燃起一丝暖意的朔风城帅府。
祁玄戈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让送信的斥候和闻讯赶来的赵振、陈锋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赵振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凝重。
祁玄戈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地将那封密信递给赵振，自己则转身，大步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北境舆图前。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代表北狄王庭的位置，又缓缓向西，移向那片标注着“赤炎部”的广袤区域。
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图板，发出沉闷的叩响。
赵振和陈锋快速传阅完密信，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北狄贼心不死！黑石堡的教训还没吃够吗？”陈锋脾气火爆，一拳砸在旁边的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赤炎部……”赵振眉头紧锁，声音低沉，“这群西边的狼崽子，这些年一直还算安分，怎么突然和北狄勾搭上了？他们想干什么？”
祁玄戈终于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不管他们想干什么，勾结北狄，觊觎我朝疆土，便是死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和杀意，“传令！”
“末将在！”赵振、陈锋立刻挺直腰背。
“第一，即刻加派三倍斥候！重点向北狄王庭方向、以及西北通往赤炎部的要道渗透！我要知道他们集结的规模、主将、粮草囤积地！还有，赤炎部使者的行踪，务必给我挖出来！”
祁玄戈语速极快，条理清晰，“第二，所有前沿哨堡，进入最高戒备！烽燧日夜双岗，狼烟柴薪备足！遇有警讯，立即点燃，不得延误！”
“第三，命匠作营、屯田营，所有非必要工程暂停，全力赶制箭矢、擂石、火油！修复城防器械！”
“第四，粮仓、武库，加派双倍守卫，日夜巡视！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有可疑者，即刻拿下！”
一连串的命令，冰冷、高效，瞬间将朔风城这台战争机器推入了最高警戒状态。
“末将遵命！”赵振、陈锋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帅府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文书吏员们脚步匆匆，传递命令的军士往来不息，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祁玄戈依旧站在舆图前，眉头紧锁。西境赤炎部的突然介入，打乱了他原本的部署。
赤炎部以骑兵闻名，来去如风，若与北狄步骑配合，威胁远大于单一的北狄军队。
这背后，是否还有京城某些势力的影子？他想起离京前，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想起朝堂上那些主和派闪烁的言辞……
一股烦躁和隐隐的不安，悄然缠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那串温润的檀香木手珠。
入手微凉，却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心头的躁动。他想起手珠的主人……
“逐欢呢？”祁玄戈沉声问旁边的亲兵。
“回将军，林大人一早去了匠作营，查看皮手套和油脂膏的赶制进度，这会儿应该还在那边。”
祁玄戈闻言，紧绷的嘴角略微松动。他沉吟片刻，拿起那份斥候密报的抄本，大步向外走去。
匠作营内炉火熊熊，热浪扑面，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锯木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混合着皮革、油脂和金属的味道。
林逐欢正站在一群忙碌的工匠中间，手里拿着一副刚缝制好的厚实皮手套仔细检查着针脚和韧性。
他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靛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棉袍，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
少了平日的华贵慵懒，却多了几分干练和专注。
“林大人，您看这样行吗？”一个老工匠忐忑地问。
林逐欢翻看着手套内衬的柔软毛皮，又试了试手指的灵活度，点点头：“嗯，内衬缝得够密实，手指处也留足了活动余地。就这样，加快速度，城头的兄弟们等着御寒呢。”
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是！是！小的们一定日夜赶工！”工匠们连忙应道。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
祁玄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的大氅上还沾着外面的寒气。
“将军？”林逐欢有些意外，随即看到他脸上不同寻常的凝重，心下一沉。他放下手套，快步迎了上去。
祁玄戈没有多言，直接将那份抄报递给他。
林逐欢接过，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桃花眼中慵懒的笑意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如冰湖般的冷静和锐利。
“北狄集结……赤炎部……”他低声念着，眉头也紧紧蹙起，“果然按捺不住了。赤炎部这一手，倒是意料之中。”
“你怎么看？”祁玄戈沉声问。在军事上，他习惯性地想要听听林逐欢的分析，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世子，总能给他提供意想不到的视角。
林逐欢指尖点着抄报：“北狄新败不久，元气未复，如此急切地再次大规模集结，必有倚仗。”
“赤炎部的骑兵，就是他们最大的变数。赤炎部地处西陲，水草丰美，但受限于部族规模和地形，一直难以真正壮大。”
“他们与北狄勾结，所求无非是利益——或是北狄许诺了丰厚的战利品和土地，或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京城有人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让他们甘愿铤而走险，充当搅乱西境的棋子。”
祁玄戈眼神一厉，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朝堂之上，不希望他祁玄戈坐稳边关、甚至希望边关越乱越好的人，大有人在！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祁玄戈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我已下令加强戒备。赤炎骑兵虽利，但长途奔袭，后勤补给是大问题。只要我们能守住朔风城这个钉子，钉死北狄主力，赤炎的骑兵便成了无根浮萍，不足为惧！”
“将军所言极是。”林逐欢点头，目光扫过匠作营内忙碌的景象，“当务之急，是抢在敌人动手前，加固城防，备足物资，凝聚军心。皮手套和油脂膏的赶制不能停，这对稳定军心、保持战力至关重要。另外，关于雪橇运输线……”
两人就在这炉火熊熊、叮当作响的匠作营一角，低声而快速地讨论起来。
一个冷峻如冰，一个温雅似玉，却同样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彼此补充，默契无间。
然而，就在朔风城因最高统帅的命令而紧张有序地运转起来。
祁玄戈与林逐欢在帅府和匠作营之间奔忙协调之际，一股带着毒液的暗流，正悄然在军营的某些角落滋生、蔓延。
几日后，一场大雪初霁。
午后的校场角落，几个轮休的士兵正聚在一起，一边清理着兵器上的雪沫，一边低声交谈。
起初只是些寻常的抱怨，抱怨天气太冷，训练太苦。
“唉，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听说北狄那帮狼崽子又在闹腾了，这年关怕是又过不安生。”一个年轻士兵哈着白气，搓着手抱怨道。
“谁说不是呢！将军回来这些天，操练得比以往都狠！骨头都快散架了！”另一个附和道。
这时，一个年纪稍长、面相有些油滑的老兵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口吻：“练得狠？嘿，你们懂什么！将军这是憋着股邪火呢！知道为啥不？”
“为啥？”年轻士兵好奇地问。
老兵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个远房表亲在京城当差，前些日子托人捎信来，说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咱们将军啊……他抗旨了！拒了皇上的赐婚！这才被‘发配’回咱们这苦寒之地‘戴罪立功’的！”
“啊？拒婚？抗旨？！”几个士兵都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这还不算完！”老兵见吸引了注意，更来劲了，唾沫星子横飞，“听说将军拒婚，是因为……是因为他喜欢男人！好像是喜欢那个京城来的、比娘们还漂亮的林世子！两人在京城就……咳，不清不楚的！这才惹怒了皇上！”
“嘶——”几个士兵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和一丝鄙夷的神色。
断袖之癖，在军中本就是大忌，何况还因此抗旨？
“还不止呢！”老兵的声音带着一种揭示惊天秘密的亢奋，又抛出一个更重磅的炸弹，“我表亲还说，京城里都传开了！说咱们将军的身世……可能压根就不清不楚！”
“他娘，据说是前朝余孽！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侯夫人！”
“什么？！”
“这……这不可能吧？”
“天啊！要是真的……”
这个消息瞬间将几个士兵炸懵了！
将军拒婚、断袖，虽然惊世骇俗，但毕竟是将领的私德。
可身世存疑，血脉不纯，甚至可能与敌国有染……这简直就是动摇军心根基的剧毒！
谣言在雪后初晴的寒冷空气里，在士兵们惊疑不定的眼神和交头接耳中，悄然散播开来。
起初只是在几个小圈子里流传，但内容太过骇人听闻，很快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了军营的各个角落。
“听说了吗？将军他……”
“嘘！小点声！据说将军的生母是前朝余孽！”
“怪不得打仗那么狠……对本朝自己人也狠……”
“那林世子……唉，真是……”
“这仗还怎么打？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将军？”
流言蜚语开始悄然刺穿着朔风城刚刚凝聚起来的军心。
一种混杂着惊疑、不安、甚至隐隐排斥的情绪，在底层士兵中悄然滋生。
当秦武铁青着脸，将听到的风言风语低声禀报给刚从匠作营回来的祁玄戈时，祁玄戈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又飘起的雪花。
他高大的背影瞬间僵直。
手中那一份关于城防工事加固进度的文书飘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