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的嘶吼余音散尽,沉重的寂静重新笼罩了营地。
篝火依旧在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
悲痛宣泄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寒意。
祁玄戈沉默地将铁盔重新戴回头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沉重。
他转身,目光扫过噙着泪、神情肃穆的将士们,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散了。该包扎的包扎,该休息的休息。明日一早,清理战场,安葬弟兄们。”
他的目光落在林逐欢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并未言语,便大步朝着自己的帅帐方向走去,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孤寂而冷硬。
林逐欢明白那一眼的意味。
他低声对身旁的秦武交代了几句善后事宜,紧了紧身上的墨狐斗篷,也快步跟了上去。
帅帐内并未比外面暖和太多,只点着一盏风灯,光线昏黄摇曳。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行军床,一张堆满军报的矮几,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半死不活地燃着,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气息——显然在之前惨烈的守城战中,这里也曾作为紧急处理伤员的地方。
祁玄戈背对着帐门,正费力地想解开肩甲与胸甲连接的皮扣。
左肩的箭伤让他的动作变得笨拙而滞涩,每一次牵扯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仍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固执地与那顽固的皮扣较劲。
“你别动。”林逐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快步走到祁玄戈面前,不由分说地拨开他有些颤抖的手。“让我来。”
祁玄戈动作一顿,抬起眼。
昏黄的灯光下,林逐欢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桃花眼此刻却异常专注明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肩甲上那截刺目的断箭。
祁玄戈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没再坚持,缓缓放下了手,身体却依旧绷得笔直。
林逐欢的动作很轻,却很利落。
他先是仔细检查了肩甲和胸甲连接处的结构,避开那截断箭的位置,小心地解开几个关键的皮扣和搭钩。
沉重的肩甲被卸下,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接着是胸甲。
当冰冷的铁甲离身,祁玄戈只觉得肩背处的伤口猛地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疼痛。
他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林逐欢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他皱眉:“你坐下。别乱动。”语气带着点命令式的强硬。
祁玄戈听话在行军床边坐下。
林逐欢迅速解下他里面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冻得发硬的中衣。
当那狰狞的伤口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林逐欢的呼吸微微一窒。
箭杆从肩胛骨上方的肌肉斜斜刺入,深约两寸,周围的皮肉因之前的剧烈动作而翻卷撕裂。
边缘呈现出不祥的乌紫色,渗出的血水混合着凝固的暗红血痂,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他宽阔的后背,旧伤叠着新伤。
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虽然已经结痂,但在今日的鏖战中显然又崩裂开来,渗出丝丝血迹,纵横交错。
林逐欢的心口像被钝器砸中,闷闷地疼。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取过亲兵早已准备好的温水盆和干净的布巾。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箭伤,擦拭祁玄戈后背其他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汗渍。
冰凉的布巾触碰到滚烫的皮肤,祁玄戈肌肉本能地绷紧了一下。
“忍着点。”林逐欢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偶尔不经意地划过祁玄戈后背完好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酥麻。
清洗完周围的血污,林逐欢拿起一把在灯火上仔细灼烧过的小刀。
他看向祁玄戈:“箭簇有倒钩,必须切开一点皮肉才能取出。你忍着点,我很快的。”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眼神却异常专注。
祁玄戈背对着他,只低沉地“嗯”了一声。
林逐欢屏住呼吸,小刀精准地在箭杆周围发黑的皮肉上划开一个小口。
祁玄戈的身体瞬间绷紧,拳头紧握,指节咯咯作响。
汗水瞬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但他依旧一声未吭,只有粗重的喘息暴露了那剧烈的痛楚。
林逐欢动作极快,用特制的钳子夹住箭杆,手腕沉稳地一旋、一拔!
“噗嗤!”
一道温热的血线随着断箭的拔出喷射而出,溅了几滴在林逐欢的手背和衣袖上。
他看也不看,迅速将准备好的、用烈酒浸泡过的药粉厚厚地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唔呃!”祁玄戈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后背的肌肉绷紧鼓起,汗水如水般淌下。
剧烈的疼痛冲击着祁玄戈的神经,意识有一瞬间的模糊。
在那片血色弥漫的混乱记忆碎片中,一个画面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冰冷的石仓顶上,毒烟弥漫,林逐欢摇摇欲坠的身影,即将被狄兵淹没……
那一瞬间心脏被捏碎的恐惧和绝望,远甚于此刻肉体的剧痛!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意识混沌中,脱口喊出了那个名字……
“逐欢…!”
低沉沙哑的呼唤,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依赖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从祁玄戈口中逸出。
林逐欢正在为他仔细清理伤口周围残余的污血,准备敷上新的金疮药。
这声低唤清晰地传入耳中,让他手上的动作猛地一滞,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祁玄戈粗重压抑的喘息。
那声呼唤带来的余韵,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弥漫开来。
林逐欢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拿起干净的布条,开始小心地为祁玄戈包扎肩伤。
他的动作依旧轻柔,一圈又一圈,将狰狞的伤口仔细覆盖。
当最后一圈布条缠好、打结时,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祁玄戈颈侧裸露的皮肤。
祁玄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林逐欢绕到他身前,微微俯身,准备处理他手臂上几处较浅的刀伤。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拿起浸了烈酒的布巾,轻轻擦拭着伤口边缘的血污,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探寻:
“刚才……疼得厉害时,将军在喊什么?”
祁玄戈猛地抬头!
四目猝然相对!
祁玄戈的眼中还残留着拔箭时的痛楚血丝,但更深处,却翻滚着一种被撞破隐秘心事的惊愕、窘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慌乱。
他撞进林逐欢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里,那里面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狼狈又无措的脸。
那双眼睛清亮,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探究,还有一丝……让他心跳骤然失序的光芒。
祁玄戈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根瞬间滚烫。
他几乎是狼狈地别开脸,避开了林逐欢过于明亮的目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强硬:
“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喊?!”
他放在膝上的拳头瞬间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泄露了他远不如语气那般镇定的内心。
昏黄的灯光将他通红的耳廓映照得格外清晰。
林逐欢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红得滴血的耳根,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继续专注地为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动作更加轻柔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