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头外来妖族使者——独眼老狼和火狐,被巡风营的狼妖引着,小心翼翼、步步警惕地走进了黑风坳。它们一路上眼睛就没闲着,偷偷打量着坳地里的一切:那些虽然简陋却排列有序的窝棚,那些按照不同分工聚集活动的妖兽,那些被简单加固过的工事,还有中央空地上那块刻着奇怪图案的大青石板,以及高处石台上那尊散发着令人心悸威压的金黑色身影。
它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渴望。这里虽然也看得出经历大战的疮痍,却有一股它们从未在任何妖族聚集地见过的…秩序和生气。
虎君没有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金色的瞳孔平静无波,等待着对方先开口。熊大力和狼王一左一右站在石台下方,眼神不善地盯着来客,带着明显的审视和警告。
那独眼老狼似乎经历过不少风浪,虽然疲惫,却还算镇定。它上前一步,低下头颅,发出表示尊敬和和平的呜咽声,然后口吐有些生涩但清晰的妖语:“尊贵的…黑风坳之主,虎君大人…冒昧打扰。我等…来自北边荒原的流亡者,遭受厚土宗驱赶追杀,损失惨重,无意冒犯,只求…只求一块能暂时歇脚、躲避风雪的地方…愿以狩猎所得和微薄之力…换取您的庇护。”
言辞倒是颇为得体,姿态也放得足够低。
虎君还没说话,旁边的熊大力先瓮声瓮气地开口了,带着怀疑:“厚土宗?那帮玩泥巴的杂碎跑北边荒原去干嘛?还驱赶你们?你们是不是惹啥麻烦了?”
那火狐似乎性子更急一些,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我们哪敢惹他们!是他们像疯了一样在荒原里到处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碰到我们部落,二话不说就动手抓妖,反抗的就地打死!我们…我们也是拼死才逃出来一小部分…”
找东西?虎君心中一动,想起了厚土宗修士之前的异常动向,还有地洞里那神秘的印记。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关联?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缓缓问道:“你们…原来部落叫什么?有多少妖?现在还剩多少?”
独眼老狼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我们…没有名字,原来就叫北原聚落…大大小小…原本有近百口…现在…就剩下这三十七个了…”它回头看了看身后山谷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好多老弱…都没能跑出来…”
三十七个…数量不算少,但大多带着伤,惊魂未定。
收,还是不收?
收了,意味着更多的嘴要吃饭,更大的管理压力,还可能引来厚土宗的敌意。不收,看着同族在眼前覆灭,于心难安,而且也失去了了解北边荒原和厚土宗动向的机会。
虎君沉吟着,目光扫过底下那些同样曾经历逃亡和绝望、此刻正默默关注着的新旧部众。他从它们眼中,看到了同情,也看到了警惕。
就在这时,一直被勤务队照顾着、很少说话的那头老麋鹿,忽然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它朝着虎君微微屈膝,然后看向那独眼老狼,声音苍老却清晰:“北原的狼兄弟…你们部落里…可有一位…叫‘灰耳’的老婆婆?”
独眼老狼愣了一下,独眼中露出惊诧:“您…您怎么知道?灰耳婆婆她…她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没能…”
老麋鹿眼中落下混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很多年前…我年轻时流浪到北原,受过她的恩惠…一碗肉汤,救了我一命…没想到…”
这意外的渊源,让现场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同是天涯沦落妖,兔死狐悲的情绪悄然蔓延。
虎君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了决断。
“可以留下。”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黑风坳,有黑风坳的规矩。守规矩,出力,就有饭吃,有地方睡。犯了规矩,或者把麻烦引来…”他顿了顿,金色的瞳孔闪过一丝寒光,“就别怪本王不讲情面。”
独眼老狼和火狐闻言,顿时如蒙大赦,连连低头表示绝对遵从。
虎君让狼王带它们去划分一块临时营地,并安排巡风营加强对北方向的警戒。
新妖的加入,让坳地再次忙碌起来,也带来了一些新的活力,但隐隐的摩擦和资源分配的压力也随之而来。
几天后的一次狩猎中,新加入的一头北原狼妖为了抢夺一头受伤的雪鹿,与原本巡风营的一头狼妖发生了冲突,互相龇牙低吼,差点动起手来。虽然被及时制止,但隔阂已然产生。
类似的小摩擦时有发生。新妖觉得老妖排挤它们,老妖觉得新妖不懂规矩、抢食争功。
虎君处理了几次,觉得光靠压制不是办法。需要有一种东西,能把这些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经历的妖的心,真正粘合到一起。
他想起了那些在一次次战斗中死去的同伴。它们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名字可能很快就会被遗忘。活着妖为了一点猎物争吵不休,谁还记得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兄弟?
一种沉甸甸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
他再次站上啸聚坪,让所有妖,无论新旧,全都集合。
妖兽们不明所以,聚拢过来,看着神色凝重的虎君。
虎君没有说话,而是走到那片埋葬着战死妖兽的大土坑前。坑边的泥土还是新的。
他伸出爪子,指向旁边一块从山体崩落下来的、最为巨大、最为坚硬的青黑色岩石。
“把它…立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妖的耳中,“就立在这里。”
熊大力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为啥,还是嗷了一嗓子,带着破山营的妖上前,吭哧吭哧地将那巨岩扶起,深深砸进土坑前的土地里。巨石巍然矗立,像一座沉默的山。
然后,虎君走到巨石前,抬起爪子,妖力凝聚于爪尖,如同最锋利的刻刀。
他沉默着,开始在巨石表面,一笔一划地刻划。
没有图案,只有一道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刻痕。每刻下一道,他就低沉地念出一个名字。
“黑爪。”——那是一头最早跟随他、死在御兽宗第一次偷袭中的老狼。 “石牙。”——那是一头冲锋时总在最前面、被改造妖兽撕碎的野猪妖。 “短尾。”——那是一只机灵却倒霉、被流矢射中的狐妖。 “犬齿。”——那是最近为了救苍松而死的犬妖。
……
一个,又一个。有些名字甚至很滑稽,有些他记得很清楚,有些已经有些模糊。
但他尽力回忆着,刻划着,念诵着。
底下的妖兽们起初还有些骚动和不解,但随着那一个个曾经熟悉的名字被念出,随着那巨石上的刻痕越来越多,气氛渐渐变了。
嬉闹声消失了,低语声停止了。
老妖们低下头,眼中流露出悲伤和怀念。新妖们也受到感染,安静下来,它们虽然不认识那些名字,却能感受到那份沉重。
当虎君刻下最后一个名字,巨石表面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他收回爪子,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所有妖,声音沉缓却有力:
“这石头,就立在这儿。以后,所有为了黑风坳战死的,名字都刻上去。”
“活着妖,可以吵,可以争,可以为了口肉打架。但都得给老子记住!没有它们躺在这儿,就没有你们今天站在这儿吵吵的份!”
“它们没了,死了,埋土里了。但名字得留着!得让后来的妖知道,黑风坳不是凭空来的,是拿命填出来的!”
他目光扫过那些新加入的北原妖族:“你们也一样。既然来了,守了这儿的规矩,出了力,就是黑风坳的妖。以后死了,名字也能刻上去。只要这石头不倒,就没妖能忘了你们。”
简单粗暴的话语,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妖的心上。
新老妖兽之间的那点隔阂和摩擦,在这座沉默的丰碑面前, 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种共同的情感——对牺牲者的缅怀,对生存的渴望,对“家园”的认同——开始悄然滋生。
那独眼老狼看着石碑,独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敬意的叹息。它身后的北原妖族,眼神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多了几分归属和肃穆。
从这天起,那块无名的巨石,成了黑风坳真正的精神中心。有妖没事时会默默来到碑前,趴一会儿。狩猎队出发前,有时会自发地对着石碑低吼一声,像是宣誓。争吵摩擦也变少了,毕竟,谁也不好意思在埋着同伴的地方吵得面红耳赤。
一座丰碑,胜过千言万语。它无声地诉说着过去,也凝聚着现在,更指引着未来。
虎君看着这变化,心中稍慰。
然而,就在某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风雪呜咽之时。
虎君如同往常一样,在石碑前静坐感悟,同时默默修炼,巩固着【妖丹蕴灵】的境界,试图更深层次地理解妖力与意志的联系。
当他将一丝心神沉入妖丹,气息与那石碑所承载的沉重意志隐隐共鸣时——
他怀中那块一直沉寂的龟甲,竟然再次…微微发热!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
那石碑之下,那片埋葬着众多妖兽尸骨的大地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龟甲的异动和那悲怆意志…隐隐触动了!
一种极其微弱、却浩瀚磅礴的…大地脉动…仿佛沉眠的巨兽翻了个身…透过厚厚的土层和岩石…传递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