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坳里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规矩”劲儿，没过多久就撞上了天花板。
问题出在“说话”上。
以前妖少地盘小，嗷嗷两声，龇龇牙，摆摆尾巴，大概意思都能明白。可现在不一样了。新来的妖一多，种类杂了，干的活也细了，光靠吼和比划，抓瞎的时候越来越多。
狼王想让新来的獾子精去东边林子看看有没有可疑脚印，连比划带嗷呜了半天，獾子精眨巴着小眼睛，最后屁颠屁颠跑去叼了块石头回来，把狼王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熊大力带着几个新来的搬木头加固坳口，他想让那头壮实但脑子慢的角羊去扛左边那根粗的，结果拍了半天角羊的屁股，角羊以为是要它用角去顶，一脑袋把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柱子又给撞歪了，气得熊大力抡起斧头就想劈柴火。
小参那边更乱套。他想让帮忙的狐妖去摘三片月露草的老叶，狐妖倒是听懂了“摘”和“月露草”，结果吭哧吭哧把最嫩的三片新芽给揪下来了，心疼得小参当场掉了几根参须，躲回土里半天不肯出来。
混乱，低效，还容易闹出误会。一股看不见的焦躁在黑风坳里蔓延。大家明明都想把事儿办好，可就是使不上劲儿，像是一群力气很大的哑巴，憋得难受。
虎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比谁都急。强敌环伺，内部要是连沟通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凝聚力量？他那点粗浅的呼吸法和锤炼动作，更是没法有效传授，光靠演示，很多精妙处根本表达不出来。
他再次想起了人族。那些人个体力量或许不如妖族，但他们靠着一张嘴巴，能把复杂的命令传递下去，能把知识一代代传下来，能结成严密可怕的阵势。那种叫做“语言”和“文字”的东西，就像无形的绳索，能把散沙拧成一股绳。
妖族，难道就只能永远停留在嗷嗷叫的阶段？
他不甘心。
这天，他再次拿出从那独眼龙驯兽师身上搜刮来的厚册子。之前光顾着看地图，这次，他仔细翻看后面的笔记部分。独眼龙文化水平显然也不高，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很多图画辅助。
虎君的目光，突然停留在几页看起来像是“清单”的记录上。上面画着各种草药的图样，旁边用歪斜的字标注着“凝血草”、“三阳花”、“地根藤”…后面还跟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像是“十”、“卅”、“百”之类的计数符号。
这些符号，比复杂的文字简单多了！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虎君的脑海。
复杂的学不会，能不能先搞点简单的？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块记录日期的大青石板前。看着上面狼王划出的那些长短不一的刻痕。
他伸出爪子，沾了点旁边熄灭篝火留下的黑灰，在石板空着的地方，试着画了一下狼王表示“一”的那道短竖线。
然后，他低吼一声，把狼王叫了过来，指着那道黑线，又指了指石板上划出的刻痕。
狼王懵懂地看着，不太明白。
虎君很有耐心，他又画了一道线，然后低吼着发出表示“一”的短促音节。又画了两道线，发出表示“二”的音节。
他反复了几次。
狼王的独眼渐渐亮了起来！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兴奋地嗷呜了一声，用爪子指着那道黑线，学着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虽然音调古怪，但那确实是试图模仿和确认！
有效！
虎君精神一振！他又开始画那个表示“十”的、像树枝杈一样的符号，配合着音节。
这一次，不止狼王，旁边几只好奇围过来的狼妖也跟着低声呜咽着模仿。
消息很快传开。老爷又在弄新花样了！这次好像是能让大伙儿“说明白话”的东西！
妖兽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纷纷围拢到石台附近，看着虎君用爪子和黑灰，在石板上画着那些简单的符号，配合着低沉而清晰的音节。
“一”、“二”、“五”、“十”、“日”、“月”、“肉”、“草”、“敌”、“我”…
都是最基础、最急需的词。
虎君教得吃力，他自个儿也是半猜半蒙，全靠强大的灵觉去模拟和总结。妖兽们学得更吃力，发音千奇百怪，画符号跟鬼画符一样。
熊大力对着表示“五”的符号，愣是念成了“呜”，画出来的像一团被踩扁的果子。小参好不容易学会画“草”字，结果一紧张，画成了自己根须的形状。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滑稽。
但这一次，没有妖嘲笑别人。因为它们自己也一样笨拙。每一个音节的勉强模仿，每一个符号的歪斜刻画，都伴随着认真的思索和尝试。
石台周围，响起了各种古怪的、磕磕巴巴的音节交流声。
“肉…五…”一头狼妖用爪子指着画好的符号，对同伴嗷嗷着，意思是“等下能分五块肉”。
“敌…东…”另一只负责侦查的狐妖，努力向狼王汇报，爪子在地上划拉着代表方向的箭头和“敌”的符号。
虽然依旧简陋，错误百出，但一种全新的、超越简单吼叫的沟通方式，正在这片蒙昧的土地上，艰难地破土发芽。
苍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茂密的树冠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欣慰的叹息。他甚至伸出几根最纤细的枝条，在地上轻轻划出几个更加古老、更加复杂的自然符文，那代表着“木”、“水”、“土”，试图给予一些启发。
玄影虽然依旧沉默地隐在阴影里，但她冰蓝色的瞳孔，却默默注视着石板上那些符号，爪子无意识地在阴影里轻轻勾勒。这些无声的符号，似乎比声音更适合她。
就连昏迷中的赤炎，手指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虎君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发音，演示着符号。他看着底下那群嗷嗷呜呜、抓耳挠腮的妖兽，心里那份焦躁渐渐被一种奇特的成就感取代。
这比打跑一波敌人，更让他感觉到一种深层次的满足。这是在创造，在建设，在真正地打下根基。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模糊却充满希望的路。妖族，或许并非天生愚昧。只要给予引导和工具，它们也能走出蒙昧，拥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和“文明”。
这个过程很慢，很笨拙，但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
然而，就在这片原始的学习热情中，虎君没有忘记外部的威胁。他教授的几个符号里，就包括了“警”、“险”、“藏”等字眼。他甚至开始琢磨，能不能用更简单的符号，来表示方向、距离，甚至…表达发现敌情的位置和数量？
若是能成，狼群巡逻带回的信息，将不再是模糊的嗷呜，而可能是爪痕划出的、相对准确的情报！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热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负责在高处眺望的一头鹰妖，突然发出了尖锐急促的啼鸣！那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所有正在学习符号的妖兽瞬间安静下来，惊恐地望向天空。
虎君猛地抬头。
只见东南方向的天空，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急速放大！那速度，远比之前的“炽傀鸟”更快！而且…它的目标似乎并非黑风坳，而是在略过坳地上空时，突然抛下了某个东西！
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非爆炸物，而是一张巨大的、由不知名金属丝编织而成的网！网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禁锢灵光，如同天罗地网，朝着坳地中心——正是妖兽们聚集学习的石台区域——罩了下来！
同时，那黑点毫不停留，以更快的速度向着来的方向遁去，显然只是一次精准的投送！
偷袭！来自天空的偷袭！目标直指黑风坳的核心和未来！
“散开！”虎君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纯阳之力瞬间爆发，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撞向那落下的巨网！
苍松的根须也疯狂涌出，试图阻拦。
但那巨网覆盖范围极大，且显然经过了特殊炼制，对妖气有着极强的压制力！
眼看那闪烁着符文的巨网就要落下，将底下那些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惊恐万状的妖兽一网打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比虎君的金光、比苍松的根须更快！如同逆射向苍穹的黑色闪电，精准无比地撞向那巨网中心某个符文最密集的节点！
是玄影！
她一直在阴影里警戒！
她没有试图硬抗整个巨网，而是将全部的力量和刚刚领悟到的那一丝阴影穿透之力，凝聚于爪尖一点！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的、如同布帛被撕裂却又混合着金属扭曲的怪响传来！
那巨网中心的符文猛地一暗，运转的灵光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和停滞！整个下落的势头也为之一缓！
就争取到的这眨眼不到的刹那！
“吼！”虎君的金色光柱和苍松的无数根须终于赶到，狠狠冲击在巨网之上！
轰隆！
巨网被强行轰得偏移了方向，歪斜着砸落在石台旁边的空地上，符光乱闪，将地面腐蚀出一片焦黑，却没能罩住任何一头妖兽！
险之又险！
所有妖兽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地看着那还在挣扎扭曲的金属巨网。
虎君落回地面，脸色阴沉得可怕。对方这次的手段，更加刁钻毒辣！不再是试探性攻击，而是精准地打击黑风坳刚刚萌芽的凝聚点和未来！
玄影的身影从巨网旁闪现，气息有些紊乱，爪尖有细微的灼伤痕迹。她刚才那一下，极其冒险。
虎君走到巨网前，仔细观察。这网子的炼制手法和符文风格，与他之前见过的清虚宗、御兽宗都有些不同，更加…古老和诡异一些。尤其是在网绳的节点处，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扭曲的符号！
和龟甲上、独眼龙册子地图角落一模一样的符号！
又是它！
这符号到底代表什么？属于哪一方势力？
虎君猛地抬头，望向那飞行物消失的东南方向，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对方不仅在阻止他们变强，更似乎对他们刚刚开始的、“语”的传承，表现出了某种极大的…忌惮？
他们怕的，不仅仅是黑风坳的武力。
他们更怕的，是妖族真正诞生出属于自己的…文明之火？
虎君低下头，看着石板上那些被刚才冲击波震得模糊了不少的、歪歪扭扭的符号，又看了看周围惊魂未定却依旧围拢过来的妖兽们。
他伸出爪子，缓缓地、坚定地，将那些模糊的符号，重新描画清晰。
“继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山谷中回荡。
威胁从未消失，但脚下的路，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