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武的离开像是抽走了飞舟的主心骨,连带着那点人声鼎沸的热乎气儿也一并带走了。
偌大的飞舟内部,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从金属舱壁缝隙里顽强钻进来的、无孔不入的寒意。
林三裹紧了身上那件从南疆带来的、略显单薄的夹袄,搓着手在原地跺脚,试图让冻得发麻的脚底板恢复点知觉。
“嘶……这鬼地方,撒泡尿估计都能在半空中冻成冰溜子。”
他龇牙咧嘴地抱怨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的陆无言。
她依旧穿着那件玄色雪狐裘,静静地坐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闭目调息。
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到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轻浅得近乎无声。
即便在昏迷初醒的那段日子,她也很少流露出如此明显的虚弱之态。
这北海的酷寒,显然对她未愈的伤势是雪上加霜。
周衍正埋头在一堆摊开的古老皮卷和零散的机关零件之中。
鼻梁上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他也顾不上推一下。
只是时不时拿起一个奇形怪状的罗盘模样的东西,对着窗外扭曲的光线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记录着复杂的数据。
他是队伍里的“活典籍”兼技术支撑,熊武一走,探查和分析的压力大半落到了他身上。
云瞎子则盘坐在另一边,手里摩挲着几枚磨得光滑的古老铜钱,眉头紧锁,似乎在推算着什么,周身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
熊葵和她手下的几名护卫则分散在舱室各处,沉默地擦拭着兵器,检查着弓弩机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警惕从未放松。
他们是女帝派给陆无言的亲卫,忠诚且干练,只是沉默得像块石头。
整个舱室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寒风呼啸和林三跺脚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说……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林三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走到周衍旁边,探头看了看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皮卷和零件,
“周木头,你捣鼓出什么名堂没?找到进去的路了?”
周衍头也不抬,推了推眼镜:
“根据蓝圣女提供的模糊方位,结合我对时空紊流的初步计算,以及玄冰宫外围防御的可能分布……
理论上存在三条风险不同的路径。
但缺乏实地勘探,误差率可能高达百分之四十七点六。”
他说着,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密的金属蜘蛛状傀儡,
“这是我改装的冰蛛探勘者,理论上能适应低温并探测前方百米范围内的能量异常和实体障碍,但它的动力核心在极寒环境下效率会衰减百分之……”
“停停停!”
林三赶紧打断他那一连串让人头晕的数字和百分比,
“说人话!就是你这小玩意儿不一定好使,对吧?”
周衍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林三:
“可以这么理解。而且,它造价不菲,如果损毁……”
“得,指望不上。”
林三撇撇嘴,又溜达到云瞎子身边,
“云老,您老算得怎么样了?哪边是生门啊?给指条明路呗?”
云瞎子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叹了口气:
“天机混沌,寒意侵骨。此乃大凶之兆中的一线生机……生机缥缈,如风中残烛。难,难啊……”
林三翻了个白眼:
“得,您老这话跟没说一样。”
他环顾四周,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熊武带着最能打的一批人走了,
周衍的理论需要实践验证且风险未知,
云瞎子的卜算语焉不详,
陆无言需要休养,
熊葵她们是很好的护卫,但破局非其所长。
到头来,真正能顶上去探路、应对未知风险的,似乎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以前最擅长的是溜门撬锁、摆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机关,偶尔干点坑蒙拐骗的勾当。
梦想是攒够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个土财主。
可现在,这双手要面对的是扭曲的时空、诡异的敌人,还有体内那两个时不时闹别扭的祖宗。
一股强烈的紧迫感攫住了他。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蒙混过关了。
这北海绝域,不会跟你讲道理,这里的危险,是真的会死人的。
他得尽快提升实力,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
他看了一眼陆无言,为了能护住身边这些暂时需要依靠他的人。
“不能再等了。”
林三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周衍,把你认为风险最低的那条路径坐标给我。
云老,您再仔细感应下,哪个方向‘死气’最淡。我先出去探探路。”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他。
周衍愣了一下:
“林大人,外面环境恶劣,时空乱流无迹可寻,单独行动太危险了。”
连一直沉默的熊葵也开口了,声音清冷:“林大人,还是让我带两个人先去侦查吧。”
“别争了。”
林三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论起保命和适应乱七八糟的环境,你们加起来可能都没我在行。
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半个金石疙瘩,耐揍,也……勉强算耐冻。”
他拍了拍胸口,发出轻微的闷响,
“再说了,不亲自去踩踩点,怎么知道周木头你这模型准不准?
万一误差那百分之四十七点六把咱们带到沟里,大家一起玩完。”
他走到舱门旁,开始往身上加挂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
一捆特制的坚韧丝线,几个小巧的报警傀儡,还有一把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刃口闪着寒光的短刃。
动作熟练,带着一种江湖人的利落。
陆无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没有出声阻止。
她知道,这是目前最合理的选择。
只是看着他故作轻松地准备踏入那片未知的险地,她拢在狐裘下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拿着这个。”
周衍递过来一个改造过的冰蛛探勘者,以及一个类似罗盘的仪器,
“这是加强版的,理论上能多撑一会儿。
这个紊流指针,指针跳动越剧烈,代表周围时空越不稳定。”
“谢了,周木头,还是你靠谱点。”
林三接过东西,塞进怀里。
云瞎子也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符:
“贴身放好,遇到邪祟之物,或可抵挡一二。”
林三接过符纸,嘿嘿一笑:
“云老,您这符要是能顺便驱驱寒就更好了。”
准备妥当,林三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厚重的舱门。
刹那间,仿佛来自九幽的寒风如同实质的冰潮,咆哮着涌入舱内,吹得人衣袂翻飞,脸颊刺痛。
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死寂的白,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远处的冰山在扭曲的光线中显得光怪陆离。
“我去了!你们守好家,等我好消息!”
林三回头,对众人露出一个灿烂却带着几分决然的笑容,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出了飞舟,反手将舱门重重关上。
隔绝了飞舟内相对温暖的气息,彻骨的寒意瞬间将林三包裹。
他运起体内那点微薄的灵能,又尝试引导了一下荒神磬核心那股沉凝厚重的力量,一股暖意才从丹田升起,勉强抵御着外界的严寒。
他按照周衍给的坐标和蓝彩衣那模糊的感应,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冰原深处走去。
脚下的冰层坚硬如铁,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吱”的声响。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的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那紊流指针上的针尖时不时地疯狂跳动几下,提醒着他此地无处不在的危险。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冰裂隙区域。
犬牙交错的冰缝深不见底,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根据周衍的模型,这里应该有一条隐藏的冰桥可以通过。
林三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准备寻找冰桥的踪迹。
突然,他怀里的冰蛛探勘者发出一阵急促的嘀嘀声,随即冒出一股青烟,不动了。
“靠!周木头你这什么破玩意儿!”
林三低声骂了一句,心沉了下去。没了探测器,在这地方跟瞎子差不多。
就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的空间突然一阵诡异的扭曲,如同水面投入石子泛起的涟漪。
紧接着,一片模糊的景象闪过——
仿佛是一支穿着古老铠甲的军队在冰原上厮杀,金铁交鸣声、呐喊声隐约可闻,但下一刻又消失无踪,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时空碎片!
林三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紧紧盯着那片区域,生怕里面蹦出个什么古时候的将军给他一刀。
等了半晌,再无异常。他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娘的,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他喃喃自语,更加坚定了要尽快制造出能在这里派上用场的战斗傀儡的想法。
光靠两条腿和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在这里寸步难行。
他绕开那片不稳定的区域,凭借着过去混迹江湖锻炼出的敏锐直觉和对危险的感知,以及体内荒神磬核心对金石土木等实体物质某种隐隐的感应,艰难地在冰裂隙间寻找着路径。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
他数次差点滑入深不见底的冰缝,也险些被突然出现的、范围极小的时空乱流扫中。
有两次,他感觉自己仿佛瞬间衰老了十岁,吓得他赶紧催动双器之力,才勉强将那诡异的侵蚀感逼退,饶是如此,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他终于根据一处冰壁上极其隐蔽的、仿佛天然形成的蓝彩衣生机感应中提到的标记之一的螺旋状纹路,找到那条被冰雪半掩埋的、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冰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凛冽的寒风更加刺骨,仿佛带着一种能将灵魂冻结的意志。
林三站在冰桥的一端,望着对面那片似乎相对平静的冰原,又回头看了看来路上那些扭曲的光线和深不见底的裂隙。
他成功了,找到了一条可行的路径。
但付出的代价是几乎耗尽的体力和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险。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着气,白雾缭绕。
体内,荒神磬核心依旧沉凝,那缕织雾梭的生机则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提供着一丝暖意。
他没有立刻返回,而是就着越来越暗淡的天光,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张鞣制过的皮纸,开始飞快地勾勒起来。
脑海中,一个结合了冰蛛灵活、狼蛛凶猛、并能一定程度上抵御时空侵蚀和极端低温的攻击型傀儡的雏形,逐渐清晰……
飞舟内,陆无言站在舷窗边,望着林三离去的方向,已经站了许久。
天色渐暗,冰原上能见度越来越低,她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风雪和疲惫,有些踉跄地出现在视野尽头,朝着飞舟挥手,她那紧握了许久的手,才缓缓松开。
他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似乎……还比离开时,更加坚定了几分。
夜幕彻底笼罩了冰封绝域,飞舟像是一点微弱的萤火,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顽强地亮着。
而属于林三的蜕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