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斤粗盐和半斤铁砂被郑重地放置在共议会小屋的中央。油灯的光芒下,杨大山——杨熙的父亲,这位因常年劳苦而比实际年龄更显沧桑的汉子,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小袋黑乎乎的铁砂上。他的呼吸微微急促,那双因长期编制藤器、打磨石器而粗糙不堪的大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捧起那把铁砂。
触手是冰冷而粗糙的质感,夹杂着砂石。杨大山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杨熙,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一种深沉的、被重新点燃的希望。“熙儿……这……这真的能成吗?”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里面混杂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信赖,和一个匠人对未知领域的敬畏。
杨熙迎上父亲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爹,能成。我之前在梦里……在那些杂书里看到的法子,理论上可行。只是需要您这双巧手来把它实现。” 他将功劳推给了虚无的“梦”和“杂书”,这是他们父子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他蹲下身,就着灯光,用手指在地面上简单划拉起来,“关键在坩埚的耐热和密封,还有鼓风。黏土要选最细腻有韧性的,反复捶打,阴干时不能见风……”
杨大山听得极其专注,眼神越来越亮。他是天生的手艺人,杨熙提供的思路,如同在他闭塞的认知世界里打开了一扇窗,许多过去想不通的关节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就像烧陶,但火要更旺,闭气要更严!风箱……可以用厚皮子蒙在木框上,拉起来风大!” 他越说越兴奋,脸上焕发出久违的神采,那是一种价值被重新确认的活力。
赵铁柱看着这对父子,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用力一拍大腿:“好!大山,这事儿就交给你们爷俩!需要啥,全谷的人配合!”
吴老倌捻须补充:“黏土让李茂先生把把关。皮子……先用那些硝制失败的边角料试试,不行再想辙。”
希望,如同那袋沉甸甸的铁砂,虽然粗糙,却实实在在,预示着改变的可能。
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救命的盐,幽谷内部的气氛明显活络了许多,虽然依旧清苦,但那股沉甸甸的绝望感被驱散了不少。
杨大山父子立刻行动起来。在李茂的指导下,他们选取了溪边特定区域、黏性极佳的胶泥,反复摔打、揉捏,排除气泡。杨熙凭借模糊的记忆,指挥着将黏土塑造成底厚壁薄、带有盖子的筒状坩埚胚体,阴凉处缓慢阴干。杨大山则带着韩铁锤,挑选硬木,砍凿打磨,开始制作拉杆式风箱的框架,用收集来的皮子边角料和厚布尝试蒙制气囊。工棚里整日叮叮当当,充满了试验的气息。
谷口的矮墙边,老陈头的权威已然确立。韩铁锤虽然性子急,但在亲眼见识了混合石条的三合土墙体那惊人的稳固性后,对老陈头已是心服口服,干活时言听计从。垒墙的速度因工艺要求提高并未加快,但质量却不可同日而语,灰褐色的墙体以一种沉稳而坚定的速度,一寸寸地增高、延长。
林周氏的养殖事业也初见成效。经过她精心打理,禽舍干燥通风,垫草定期更换,撒上了她寻来的驱虫草药,那几只山鸡明显精神了许多,下蛋也似乎频繁了些。她甚至指挥着林三和水生,在禽舍旁用树枝和藤蔓圈了一小片地,尝试着将周青陷阱里捉到的、一时吃不完的活野兔放进去圈养。“兔子能生,养好了,以后就不缺肉吃了。”她的话,给人们描绘了一幅更具可持续性的未来图景。
食物方面,周氏的统筹依旧精打细算,但有了那四斤盐打底,心里踏实了不少。她开始尝试更多利用山林资源。带着杨丫和林周氏,不仅采集石耳,还大量收集各种确认无毒的野菜、嫩叶,甚至一些块茎。她将一部分野菜用开水焯过后晒干储存,以备冬季。杨熙则提议,将每日捕到的鱼虾(虽然数量不多)烘干磨粉,混入野菜粥或三合面(栗米、豆类、葛根粉混合)中,增加鲜味和营养。
这一日傍晚,收工的梆子声响起。众人的碗里,依旧是稠糊糊的野菜杂粮粥,但今日的粥里,不仅有了清晰的咸味,还因为加入了少许鱼粉,透出了一股难得的鲜气。粥面上,甚至漂浮着几片切碎的、翠绿的野葱。
韩铁锤吸溜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独眼眯了起来:“嘿!今天这粥味儿正!”
连一直沉默寡言的林三,也低着头小口小口喝着,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满足的神情。
老陈头蹲在墙根,慢慢喝着自己那一份,看着远处工棚里忙碌的杨大山父子,又看看眼前这段日益坚固的矮墙,混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杨熙和父亲杨大山坐在一起,一边喝着粥,一边低声讨论着坩埚阴干的程度和鼓风装置的可能改进方案。夕阳的余晖洒在父子二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
生活,依然艰难。粮食危机并未完全解除,外部威胁依然存在。但幽谷之内,人们不再只是被动地挣扎求生。他们开始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主动地去创造、去改善。防御在加固,技术在萌芽,养殖在探索,食物来源在拓宽。这种缓慢却切实的“变好”,如同石缝中渗出的涓涓细流,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地滋养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给予他们继续前行的、最坚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