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如同无声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能动弹的人。周青的脸色比平日更加冷峻,他检查了杨丫递过来的小篮子,又将自己腰间挂着的几个空皮囊系紧,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女孩言简意赅:“跟紧,只看我挖的,别乱碰。”
杨丫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篮柄,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紧张和认真。
两人沉默地没入谷口外的山林。周青的脚步依旧轻盈,但目光却比以往巡逻时更加锐利,如同梳子般细细梳理着每一寸土地。他不走空旷处,专挑背阴、湿润的坡地和溪流边缘,那里是野菜和菌类最喜欢的生长环境。
“这是荠菜,叶缘有锯齿,开白花,味道尚可。”周青蹲下身,用一把小匕首利落地连根撬起一株,递给杨丫看,“找这样的,根也要,根能吃。”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杨丫仔细看着,将那株荠菜的样貌牢牢刻在脑子里,然后学着周青的样子,用小药锄小心翼翼地挖掘。她的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生怕漏掉一株。很快,她的指尖就被泥土和草汁染黑,额角也渗出了细汗。
“这是苦菜,味苦,但能吃,清热。”周青又指向另一处。
“那是马齿苋,贴地长,茎叶肥厚,多汁。”
“小心,旁边那种颜色鲜艳的蘑菇不能碰,有毒。”
他每指出一种,杨丫就默默记下一种,然后努力寻找、挖掘。林间寂静,只有挖掘的窸窣声和两人轻微的喘息。收获并不多,这片靠近幽谷的山林,早已被他们反复搜刮过多次。小半个时辰过去,杨丫的篮子里也只铺了薄薄一层,混杂着泥土的野菜看起来蔫蔫的,透着贫瘠。
另一边,韩三平站在冰冷的溪水里,右臂的伤口让他无法大幅度动作,只能将那个破旧的藤网固定在溪流一处稍窄的水道,期望能有迷糊的鱼虾自投罗网。溪水刺骨,很快他的裤腿就湿透了,寒意顺着腿脚往上爬。他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左手不时调整着网的位置,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水面。偶尔有一两条指头长的小鱼掠过,却灵巧地绕开了网口。时间一点点流逝,藤网里除了几根水草和一只小得可怜的河虾,空空如也。挫败感和越来越强烈的饥饿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谷内,李茂和赵铁柱将之前晾晒干菜的角落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一小把被遗忘的、干瘪发黄的野菜干,以及一些收集起来准备做种、此刻却不得不先拿来充饥的干瘪豆种。周氏将粮缸底刮得干干净净,混合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收获,加上周青他们带回的少许新鲜野菜,煮了满满一大陶罐几乎看不见油花的清汤。汤里飘着零星的菜叶和黍米碎屑,味道苦涩,却已是当下能拿出的全部。
清汤寡水的菜粥勉强安抚了一下辘辘饥肠,但孙石头那边传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高热不仅没有退,反而愈演愈烈。原本只是脸颊潮红,此刻整张脸都烧得如同烙铁,嘴唇干裂起泡,呼吸急促而浅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会炸开。喂进去的药汁,十之七八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甚至开始出现轻微的痉挛,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周氏跪坐在他身边,用冷水浸过的布巾不停擦拭他的额头、脖颈和腋窝,试图物理降温,但那布巾很快就被他的体温焐热。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声音带着哭腔:“怎么办……药灌不进去……烧退不下来……这样下去……不行啊……”
杨熙挣扎着从草铺上坐起,看着孙石头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如刀绞。这不仅仅是失去一个战友的问题,孙石头的存在,是幽谷武力重要的支撑,他的倒下,对原本就脆弱的防御和心理都是沉重打击。
“必须把药灌进去!”赵铁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沙场的铁血意味。他走上前,示意周氏让开,然后对韩三平道:“老三,帮我按住他!”
韩三平立刻上前,用他完好的左手和身体,死死压住孙石头不断抽搐的肩膀和双腿。赵铁柱则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力量惊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了孙石头紧咬的牙关。
“周家妹子,药!”赵铁柱低吼。
周氏慌忙端过温着的药碗,用小木勺舀了药汁,颤抖着往孙石头嘴里送。大部分依旧流了出来,褐色的药汁染脏了衣襟。
“直接灌!”赵铁柱命令道,眼神狠厉,“顾不了那么多了!”
周氏一咬牙,将碗沿抵住孙石头的嘴角,小心地、一点点地将药汁倾倒进去。孙石头在无意识的挣扎中呛咳起来,药汁喷溅,但总算有一部分被咽了下去。
这个过程重复了数次,一碗药折腾了将近一刻钟才勉强灌完小半。赵铁柱和韩三平都累出了一身汗,周氏更是虚脱般坐倒在地,看着孙石头依旧滚烫的身体和并未平息的痉挛,眼泪无声地滑落。
“尽人事,听天命。”赵铁柱松开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独眼扫过屋内神色凝重的众人,“都别围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周青,晚上你辛苦点,多注意外面的动静。李茂,石灰的事情……”
他的话音未落,一直蜷缩在角落草铺上、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李二牛,忽然动了。他挣扎着,用那双还有些发软的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一点点挪下床铺,扶着土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凝聚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他避开众人询问的目光,低着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挪到屋角那堆李茂之前收集来、用于编织筐篓的柔韧树皮和藤条旁边,然后默默地坐了下来,拿起一根藤条,开始笨拙地、却又无比专注地,尝试着编织起来。
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动作,却像是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刺破了屋内浓重的绝望。他是在用自己唯一还能做到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他还在,他还能做点事,他……不想再当一个只能躺着的废人。
杨熙看着李二牛那微微颤抖却固执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生死未卜的孙石头,心中百感交集。前路依旧黑暗,危机四伏,但只要还有人不肯放弃,还在挣扎,希望就未曾完全断绝。饥饿与死亡逼迫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却也如此真实地锤炼着每一个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