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现黑云寨匪徒在西北二十里外活动的踪迹后,幽谷的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得异常缓慢而粘稠。春日依旧明媚,阳光慷慨地洒向大地,田间的黍苗已从嫩黄转为翠绿,舒展着三寸来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豆苗也匍匐着伸出了蜷曲的藤蔓,努力寻找着可以依附的支撑。菜畦里,移栽的野葱野蒜长势最好,已能闻到淡淡的辛香,周氏撒下的蔓菁和春韭种子也终于破土,露出了细弱的、惹人怜爱的嫩芽。溪流潺潺,鱼跃水面,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然而,这生机之下,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杨熙取消了所有非必要的户外活动。他不再花费大量时间在田里除草,只要确保作物不被野草完全淹没即可。杨丫的渔猎活动彻底停止,她被严格限制在新居附近,连去鸡舍喂食,也必须有周氏或杨大山陪同。那只母鸡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偶尔会不安地咯咯叫上几声。
防御,成为了压倒一切的核心。杨熙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幽谷防线的最后一次梳理和强化上。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沿着自己一手建立的防御圈,一寸一寸地检查。
谷口那道混合了石土和尖木桩的矮墙,被他用新挖的湿泥再次加固了薄弱处,墙根下撒了一圈混合了辛辣草药和石灰的粉末,既是驱虫,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猎犬的嗅觉。那几处致命的陷坑,他重新检查了伪装的草席和支撑的细木,确保其承重恰到好处,既能让人踩上去瞬间崩塌,又不会因风吹草动而误触发。
弩箭阵地是他关注的重点。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每一具弩臂的张力,用新得的桐油反复擦拭弩身和弓弦,确保其在潮湿的春季也能保持最佳状态。他将那十几支珍贵的铁头弩箭分别放置在几个核心阵位上,用油布包裹,防止受潮。那些悬挂着的滚木擂石,他检查了每一根固定它们的藤缆,确保其足够坚韧,并在关键的承重节点涂抹了防止腐烂的松脂。
他甚至利用这段时间,带着杨大山,在新居内部也做了一些准备。他们将水缸时刻保持满溢,灶膛里永远留有火种,一些重要的、易于携带的物资,如那罐冬酢、大部分盐和药品,被打包成几个小份,分散放置在屋内不同位置,以便在紧急情况下能迅速带走。
夜色降临后,幽谷的警戒提升到最高级别。杨熙不再睡在屋内,而是在靠近谷口的一处天然石缝中设置了隐蔽的哨位。这里视野开阔,能隐约看到谷外的情形,又能借助岩石的掩护,不易被发现。他裹着皮褥,抱着那杆新制的长矛,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山风的呜咽、夜枭的啼叫、甚至积雪融化滴落的声音,都让他的神经紧绷如弦。
周氏和杨大山在屋内也几乎无法安眠。周氏将杨丫搂在怀里,母女俩依偎在草铺上,听着屋外风吹过茅草的沙沙声,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杨熙安危的担忧。杨大山则和衣而卧,那根硬木短棍就放在手边,随时准备应对破门而入的危机。
杨老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山雨欲来的压力,他不再哼唱那些古老的歌谣,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地坐着,浑浊的目光时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时而落在忙碌准备的家人身上,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皮褥的边缘。
时间一天天过去,西北方向并未传来匪徒逼近的明确迹象。但杨熙在北面山脊了望时,依旧能看到那片区域有人类活动的痕迹,烟柱时断时续。这种明知危险就在不远处,却不知其何时、以何种方式降临的等待,是一种对心智的极致煎熬。
在高度戒备中,又过去了七八日。幽谷内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田间的作物在无人精细照料的情况下,依旧靠着春雨和地力顽强生长,野草也开始趁机冒头,但此刻谁也顾不上了。
这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峦之上,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闷湿。杨熙正在谷口内侧,最后一次检查那处触发式撞击桩的机关,他用尽全力拉拽测试绳索,确认其反应灵敏,巨大的硬木桩呼啸着荡下,带着足以撞碎骨骼的威力。
就在他准备将机关复位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响,顺着山谷的通道,被风断断续续地送了进来。那不是风声,不是水声,也不是野兽的嚎叫……那是马蹄声!虽然距离尚远,声音混杂在风里显得模糊不清,但那富有节奏的、沉闷的“嗒嗒”声,绝不会错!
至少有四五匹马,正在沿着山谷外的某条路径行进!
杨熙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像一尊石雕般凝固在原地,全身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努力分辨着声音的来源和方向。
声音似乎是从西北方向传来,正是黑云寨匪徒盘踞的方向!他们果然来了!而且是骑着马,这意味着他们的机动性远超预期!
他立刻伏低身体,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窜回新居附近,对着正在屋檐下修补箩筐的杨大山发出了一个急促而尖锐的、模仿某种山雀遇险的啼叫声——这是最高级别的警报信号!
杨大山闻声脸色剧变,丢下手中的活计,几乎是扑进屋内,低吼道:“来了!有马蹄声!”
屋内的周氏和杨丫瞬间脸色煞白。周氏一把将杨丫紧紧抱住,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了早就准备好的应急包裹。杨老根也挣扎着想要坐起,被杨大山按住。
杨熙没有进屋,他迅速攀上屋旁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借势向西北方向眺望。由于山谷曲折和树木遮挡,他看不到谷外的具体情形,但那马蹄声似乎并没有直接朝着幽谷入口而来,而是沿着外侧的某条山道,时近时远,似乎在……徘徊?或者是在搜索着什么?
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了将近一刻钟。马蹄声始终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仿佛一群幽灵在外围游弋。过了许久,那声音才渐渐微弱下去,最终消失在风声里。
匪徒没有直接进入幽谷。他们是在侦察地形?还是偶然路过?亦或是……在寻找更容易突破的入口?
杨熙从树上滑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进屋内,面对家人惊恐而询问的目光,沉声道:“人没进来,骑马在外围转了一圈,走了。”
众人闻言,稍微松了口气,但心头的巨石并未落下。匪徒既然已经到了如此近的距离,并且进行了侦察,那么幽谷的存在,被发现的概率已经极大。
“他们……他们找到咱们了吗?”周氏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不确定。”杨熙摇头,眼神锐利,“但谷口隐蔽,他们初次探查,未必能立刻发现。不过,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看向杨大山,“爹,把后窗的挡板也加固一下。娘,检查一下应急包裹,确保万无一失。丫丫,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出声,紧跟娘亲。”
短暂的惊魂之后,是更深沉的压抑和准备。匪徒的蹄声如同一声丧钟,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每个人都明白,和平的时光或许已经结束,真正的考验,随时可能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幽谷之内,无人再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清晰。艰苦生活中积累的那点“家业”和“变好”的希望,此刻都悬于一线,等待着命运无情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