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天空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毫无生气的铅灰色,看不到一丝放晴的迹象。寒风似乎也懂得人间的节庆,变得比前几日更显凄厉,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新居的茅草屋顶和墙壁,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这荒僻山谷中孤独的守岁仪式伴奏。
幽谷内部,却在这一天展现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带着仪式感的郑重。周氏天未亮便起身,开始了忙碌。她没有动用储备的熏肉,而是取出了几根之前特意留下的、带着不少肉的猪骨,又加入了一些耐煮的干豆和野菜,放在最大的陶锅里,添上足量的水,置于灶上,用文火慢慢地熬煮。她打算用这一锅内容丰富、热气腾腾的骨汤,作为年夜饭的主菜。同时,她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从那个储蛋的木盒中,取出了两枚鸡蛋。
“今天过年,咱们也吃点好的。”她对着围拢过来的家人,脸上带着一种庄重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磕入碗中,用筷子搅打成金黄的蛋液。然后,她舀了一小勺珍贵的猪油放入烧热的石板上,待油化开,将蛋液倒入。“刺啦”一声,浓郁的蛋香瞬间在屋内弥漫开来,这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勾起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关于团圆和丰饶的记忆。她将炒好的、金灿灿的鸡蛋分成五份,虽然每份只有一小口,但这份量外的意义,远胜于食物本身。
杨大山将他精心制作(尽管粗糙)的两个树皮灯笼拿了出来,固定在门内两侧。傍晚时分,他用火镰引燃了浸透猪油的灯芯,小心翼翼地放入灯笼。昏黄而温暖的光芒,勉强驱散了门附近的黑暗,跳跃的火苗映照在家人脸上,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与节庆感。他还将那两颗磨得光滑的白色石子送给了杨丫,小姑娘紧紧攥在手里,脸上露出了进入冬天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杨熙在这一天也没有放松巡查,反而更加仔细。他知道,越是这种象征团圆的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他将所有陷阱和警戒装置再次检查一遍,确认万无一失。在北面山脊了望时,他注意到远方天际的烟柱似乎比往日更多、更浓,这让他心中的隐忧更深,但他没有将这个发现告诉家人,不愿破坏这难得的片刻安宁与温馨。
夜幕彻底笼罩山谷,屋外风声呼啸,寒冷彻骨。屋内,一家人围坐在灶台边。灶膛里,为了这个特殊的夜晚,周氏特意多添加了几块煤炭,让屋内的温度比平时略高一些,暖意融融。中间的木桌上,摆放着一人一碗浓香四溢的骨头汤,汤里翻滚着炖得烂熟的豆子和野菜,每人面前还有那一小口象征着“圆满”和“新生”的炒鸡蛋,以及定量分配、但管饱的黍米饭。
没有酒杯,他们以温热的白水代酒。杨熙端起陶碗,目光扫过祖父苍老而平静的脸,父母疲惫却带着慰藉的眼神,妹妹那因为一点小礼物和炒鸡蛋而满足发光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从夏末到深冬,从挣扎求存到如今仓廪殷实、家人安在,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爹,娘,爷爷,丫丫,”他的声音在灶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沉稳,“这一年,咱们熬过来了。往后,会更好的。”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陈述和信念。
杨老根浑浊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颤巍巍地端起碗,喝了一口水,沙哑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周氏和杨大山也默默端碗,一切尽在不言中。杨丫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捧着比她脸还大的碗,小口喝着热汤,发出满足的叹息。
饭后,一家人并未立刻睡去。灶火的光芒是今夜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温暖来源。周氏拿出她珍藏的、那卷换来的粗布,开始就着火光,为杨丫量尺寸,准备开春后为她做一件真正的新衣。杨大山继续打磨着他的石棋子。杨熙则坐在门边,一边警戒着屋外的动静,一边擦拭保养着他的柴刀和硬木弓,冰冷的金属和木质触感,提醒着他肩负的责任。
杨老根靠在最暖和的位置,又开始哼唱起那苍凉古老的调子,这一次,歌词似乎清晰了些许,隐约是关于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祈愿。
夜渐深,风雪依旧。幽谷之外,是动荡不安的世界和未知的威胁;幽谷之内,是微弱却坚定的灯火,是相依为命的温暖,是对过去一年的告别,也是对即将到来的新一年的、最卑微也最坚韧的期盼。他们用最简陋的方式,守望着这个特殊的除夕,守护着心底那簇名为“家”的、永不熄灭的火种。艰苦,在团圆的映照下,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而那“缓慢变好”的希望,则在这守岁的夜里,随着灶火的跳动,一点点渗入每个人的心田,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