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削着幽谷的每一寸土地。积雪的表面在持续低温下变得坚硬如铁,踩上去不再是“嘎吱”作响,而是发出一种沉闷的、类似敲击硬物的“叩叩”声。清晨时分,气温往往低得呵气成冰,从口中呼出的白雾瞬间就能在眉毛、鬓角和皮帽边缘凝结成细小的白色冰晶。溪流早已失去了奔腾的活力,彻底被封死在厚达尺余的冰层之下,只有在正午阳光最盛的短暂时刻,才能隐约听到冰层内部因温差变化而产生的、细微的“嘎嘣”声,如同大地在沉睡中磨牙。
在这片被严寒凝固的世界里,日常的劳作变得更加艰难,也更具仪式感。杨熙每日清晨的巡查,已成为雷打不动的惯例。他穿着周氏用多层旧布和皮子赶制出的加厚皮袄,戴着杨大山做好的、能护住耳颈的风雪帽,脚上是塞满干燥乌拉草的皮靴,即便如此,在户外待上超过半个时辰,寒气依旧会穿透层层包裹,侵蚀四肢,带来针刺般的痛感。他的巡查路线固定而高效:首先检查谷口加固后的石土矮墙和尖木桩,确认没有新的破坏或动物试图攀爬的痕迹;接着沿着几条主要路径,逐一查验他设置的绊索、弩箭和落石陷阱的触发机构是否被冻住或损坏,这个过程需要极度小心,以免误触;最后,他会攀上北面山脊的了望点,那里有一个他用石块和积雪垒砌的、仅能容一人蜷缩其中的隐蔽哨位。
在这个哨位上,他会用杨老根传下来的、唯一的一块巴掌大小、磨得极薄的云母片(原本是作为火镰的附赠品,被杨熙要来物尽其用),仔细观察远方天际线。那些在晴朗日子里看到的、若有若无的烟柱,出现的频率似乎比之前高了一些,而且方位似乎也有所扩散,不再局限于北面。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的不安日益加剧。外界显然并不平静,甚至可能更加混乱。他无法判断那究竟是溃兵在焚烧村庄,还是更大规模的战事波及到了这片区域,但无论如何,对幽谷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除了外部威胁,内部的消耗也在持续。煤炭的消耗速度比预想的要快。为了维持屋内足以让杨老根和杨丫不受冻的温度,灶膛几乎终日不能熄火,每日需要填入的煤块数量可观。杨熙看着那日渐缩减的煤堆,心中开始计算剩余的储量还能支撑多久。他不得不更加精细地管理燃料,比如在白天相对暖和一些的时段,适当减少添煤量,主要依靠木柴维持,只在夜晚才保证煤炭的充足供应。木柴的消耗也因此大增,他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砍伐那些被积雪压垮或早已枯死的树木,拖回来劈成适合灶膛大小的柴薪。
水资源的获取也成了问题。溪流冰封,他们只能依靠融化冰雪来获取淡水。周氏每日都会在屋外放置几个陶盆,收集干净的积雪,端回屋内融化。这个过程缓慢且耗费热量,融化的雪水也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需要静置沉淀后才能使用。储存的盐、熏肉和粮食,周氏每日都会清点,确保没有受潮、变质或被鼠类啃咬的迹象。丰裕带来的安全感,正被持续消耗的现实一点点磨损,提醒着他们,冬天的考验还远未结束。
尽管外部环境严酷,物资消耗的压力与日俱增,但幽谷内部,那种在绝境中求存、于细微处寻觅生机的“心火”,却并未被严寒冻熄,反而在某些方面燃烧得更加顽强。
杨熙带回来的那头野猪,除了提供肉食和油脂,其副产品也在被充分利用。杨大山终于完成了那件为杨熙量身打造的野猪皮甲。皮甲由前后两片厚实的皮子组成,用结实的皮绳相连,关键部位还缀上了一些小块的处理过的硬骨片以增强防护。虽然粗糙沉重,但穿在身上,确实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杨大山又开始着手用边角料制作皮手套和护膝,力求让杨熙在户外活动时能得到更多保护。他的工匠精神,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化为了对家人最朴素的关爱。
那只被圈养的母鸡,俨然成了幽谷的“祥瑞”。在杨丫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它非但没有因为严寒而萎靡,反而依旧保持着稳定的产蛋节奏。当杨丫某天清晨再次从鸡舍捧回第七枚鸡蛋时,周氏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将最早积攒的几枚鸡蛋取出两枚,混合着珍贵的猪油和一点点细盐,做了一小碗金灿灿、香喷喷的炒鸡蛋。这碗炒鸡蛋,她平分给了杨老根、杨丫和劳累的杨熙,自己和杨大山则只尝了一点点味道。这并非吝啬,而是一种在资源相对宽裕后,对家庭内部脆弱成员和主要劳作者的有意识倾斜,是一种更高级的、建立在生存基础上的“分配正义”。那碗炒鸡蛋的香味,在屋内弥漫了许久,带来的不仅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希望——他们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向着更好的方向挪动。
而最让杨熙感到振奋的,还是那罐“冬酢”的变化。经过近两个月的静置陈化,过滤后的酒液变得愈发清澈透亮,深琥珀色的光泽更加温润动人。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次,惊喜地发现,那种初时的粗糙感和尖锐的酸涩几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顺滑、醇厚的口感。野果的香气与酒体的醇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迷人的风味,回味悠长,带着一丝冬日山林特有的清冷甘冽。这无疑成功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酒液中蕴含的、比夏季山酢更胜一筹的酒力。这五斤左右的“冬酢”,其价值在他看来,或许远超同等重量的熏肉。它不仅仅是一种新的可交换物资,更是对他探索精神、对他利用自然、超越季节限制能力的最佳肯定。他将其重新密封好,决定继续陈放,等待开春后,视外界情况,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然而,杨熙心中那根关于外部威胁的弦,始终紧绷。北面山脊了望到的异常烟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开始更加系统地记录这些观察:日期、天气、烟柱的大致方位、数量和粗细变化。他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规律,哪怕只是自我安慰。他也更加严格地要求家人遵守安全条例,比如绝对不允许在夜间生起过于明亮的篝火,所有可能反光的物品都要妥善收纳,尽可能减少一切可能暴露幽谷存在的行为。
深冬的幽谷,仿佛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一方面是物资消耗带来的压力与对外部威胁的深深忧虑,如同冰层般沉重寒冷;另一方面,是家庭成员之间相互扶持的温暖、驯养成功的喜悦、以及技术突破带来的希望,如同冰层下依然潺潺流动的活水,滋养着不屈的生灵。杨熙站在新居门口,望着外面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雪原,心中清楚,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刻或许还未到来,但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用积累的物资、不断提升的防御和心中那不熄的“火种”,去迎接接下来的任何挑战。艰苦,是客观存在;而变好,则是一种主观的、在逆境中依然顽强向上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