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落成后的日子,仿佛按下了加速键。每日的生活依旧围绕着田地和家务,但因有了稳固的居所,那份萦绕不散的惶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序的忙碌。而被圈养在新建鸡舍里的那只野鸡,则成了全家每日清晨最先关注的焦点。
起初几日,那野鸡极度惊恐,但凡有人靠近便疯狂撞击围栏,羽毛纷飞,喙部也因啄咬藤条而破损。喂食和水成了难题,只能由眼神最好、动作最轻的杨丫,将盛着草籽、碎野菜和清水的竹筒远远放入鸡舍,然后迅速退开,留它独自在角落里警惕地进食。
周氏心疼那可能撞坏的羽毛和喙,更心疼可能被吓死的“未来鸡蛋”,私下对杨熙说:“要不……还是放了吧?这般养着,怕是养不活。”
杨熙却摇摇头,目光沉静:“娘,万事开头难。它野性未驯,怕人是常理。咱们不急,也不逼它,每日准时送食送水,让它知道这里没有性命之忧,反而有吃的。时间久了,它总会习惯。”
他说的在理。杨大山也在一旁附和:“熙儿说得对。驯牲口,就是个磨性子的活儿。你看它现在撞栏,过几日,知道撞不开,力气耗尽了,自然就消停了。”
果然,约莫五六日后,那野鸡的激烈反抗逐渐减弱。当杨丫再次小心翼翼靠近放置食水时,它虽然依旧紧张地缩在角落,发出威胁性的“咯咯”声,却不再拼命飞撞。又过了几日,它似乎认定了杨丫这个“送饭的”,虽然依旧保持距离,但已能在她放置食物时,歪着头谨慎地观察,待她走远,便快步上前啄食。
这个小小的变化,让杨丫兴奋不已,每日喂鸡成了她最积极的活计。她甚至细心地观察到野鸡偏好哪种野菜,还会特意多采一些。
而真正的惊喜,发生在一个宁静的清晨。天光微亮,一家人尚在新居内安睡,忽然,一声略显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喔喔喔——”从鸡舍方向传来,划破了山谷的寂静。
杨熙第一个惊醒,侧耳倾听。周氏和杨大山也相继醒来,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杨丫揉着眼睛坐起,迷糊地问:“娘,是什么在叫?”
是那只野鸡!它竟然开始打鸣了!
虽然不如家养公鸡那般嘹亮悠长,但这声鸣叫,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它意味着这只野鸡开始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圈养的生活,将这里视作了它的领地。
“它……它这是把这儿当家了?”周氏又惊又喜,压低声音说道,生怕惊扰了那难得的鸣叫。
杨熙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驯养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这只野鸡活了下来,并开始展现出家禽的习性。虽然距离稳定产蛋可能还需时日,但这声生涩的鸡鸣,如同一声号角,宣告着幽谷的生产方式,向前迈进了一小步。
鸡鸣初试,是驯化成功的初啼。
艰苦,是初期面对野性反抗时的无奈与等待。
变好,则在那一声虽不完美却意义非凡的鸣叫里,在那只逐渐适应、预示着未来回报的野鸡身上,变得可闻可期。
野鸡的打鸣声像一剂强心针,让全家人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杨熙知道,是时候进行下一次交易了。那五斤精心酿制、已然陈化得当的山酢,必须尽快换成眼下急需的物资。
他仔细盘算着清单:盐依然是第一位,剩下的三斤盐支撑不了多久;铁针和麻线消耗很快,需要补充;家人的衣物几乎无法蔽体,若能换到几尺粗布便是天大的惊喜;还有祖父的药,虽然病情稳定,但若能换到些对症的成药自然更好。
夜色中,他再次背负着沉甸甸的、密封好的山酢陶罐,来到了“卧牛石”。这一次,王老栓来得准时了些,但神色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好汉,”他接过陶罐,先是习惯性地恭维了一句“香气醇正”,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外面越发不太平了。北边战事吃紧,溃兵流寇四处劫掠,听说隔壁县好几个庄子都被洗了。镇上粮价飞涨,‘德昌号’的生意也大受影响,东家愁得不行,这次给的价钱……怕是比上次还要低些。”
杨熙心中早有准备,乱世之中,奢侈品必然贬值。“无妨,还是老规矩,优先换盐,有多少要多少。其次是布,最次的粗布也行。铁针、麻线,还有治咳喘风寒的药材。”
王老栓连连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比上次更小:“这是东家让先带给您的,两斤盐,说是抵一部分酒钱。剩下的,等小人回去核算了价钱,下次一并带来,看是换布还是换别的。”
杨熙接过那小小的盐包,入手的分量让他心头微沉。两斤盐,加上家里剩的,也就五斤左右,必须更加精打细算。但他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另外……”王老栓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板车,小人斗胆,跟那行商又磨了磨,他最多只肯出七钱银子。小人想着,如今这光景,能换成现钱或物资才是实在的,就……就替您好汉做主,卖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杨熙的脸色。
七钱银子。投入近二两,收回不足一半。杨熙沉默了片刻,这个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仍不免一阵心痛。那是他早期辛苦积累的巨资。
“卖了就卖了吧。”他最终平静地说道,“钱你先收着,下次一并折算成物资带来,优先换布和铁料。”
“是是是,小人明白!”王老栓如蒙大赦,连忙应下。
返回幽谷的路上,杨熙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王老栓带来的消息印证了他的担忧,外部环境正在加速恶化。战乱、流寇、物价飞涨……这一切都像逐渐收紧的绞索,威胁着幽谷这方脆弱的净土。山酢的利润空间在被压缩,获取必需品的难度在增加。
他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静谧依旧。但在这静谧之下,是暗流涌动的危机。他必须思考得更远,不能仅仅依赖这条越来越不稳定的贸易线。如何进一步增强幽谷的自给自足能力,如何更好地隐蔽自身,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更直接的威胁……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紧迫。
交易与远虑,是当下收获与未来危机的交织。
艰苦,是外部环境恶化带来的物资获取艰难和潜在威胁。
变好,则在换回的两斤救急盐里,在终于处理掉隐患(板车)的轻松中,更在因此次交易而催生出的、更深远的危机意识和未雨绸缪的打算上。生存,从来不是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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