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一场雨,带着冰凉的寒意淅淅沥沥落下,将幽谷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中。杨熙坐在窝棚口,就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检视着那根险些让他付出惨痛代价的箭矢。箭杆上有一道深刻的摩擦痕迹,燧石箭镞也崩掉了一个小角。这是昨日与那头庞大野猪遭遇时留下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惊险。
昨日午后,他循着被拱翻的泥土和浓烈的腥臊气味,发现了一处野猪刚刚蹭过痒的松树,树皮被磨得发亮,沾着不少硬直的鬃毛。根据痕迹判断,这头猪体型远超他之前猎过的任何獐鹿。一股猎取大量肉食和坚韧猪皮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就要沿着新鲜的足迹追踪下去。
但就在他准备动身时,脑海中却浮现出吴老倌曾经闲聊时提过的话:“林子里,一猪二熊三老虎,受了伤的孤猪尤其惹不得。皮厚得像披了层铠甲,脖子肩膀那块地方,油脂泥垢结成了硬壳,土铳都未必打得穿。性子愣,记仇,冲起来碗口粗的树都能撞断。就你这小弓,除非走了大运,箭从眼眶子射进去,或者等它张嘴时射进喉咙,不然,跟给它挠痒痒差不多……”
他当时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那些足迹和蹭痕,估算着这头野猪的体重恐怕接近两百斤,肩高几乎齐腰,一对弯曲獠牙在松树上留下了深刻的划痕。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拓木弓,这弓猎鹿尚可,对付这等山林里的悍将,实在力有未逮。再看看腰间的柴刀,若近身搏杀,恐怕一个照面自己就得非死即残。理智逐渐压倒了冲动。
他尝试着利用地形,占据了一处上风口的岩石后,希望能等到野猪进入相对开阔的地带,或许能寻找到射击其相对柔软的腹部或后窍的机会。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雨水打湿了他的皮坎肩,寒意渗透进来,手脚都有些僵硬。终于,那头黝黑壮硕、鬃毛戟张的野猪慢悠悠地晃进了视野,它在泥水里打着滚,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杨熙屏住呼吸,缓缓引弓。六十步,这个距离对移动的、皮糙肉厚的目标来说,命中要害的几率微乎其微。他瞄准了野猪脖颈下方,传说中心脏可能存在的位置,但那里同样被厚实的肌肉和脂肪层保护着。弓弦响处,箭矢飞出!
然而,那野猪在箭矢离弦的瞬间似乎有所察觉,猛地一甩头。箭矢没有射入预想的位置,而是“铿”地一声,仿佛撞在硬木上,深深扎进了野猪厚实如盾的肩胛部位,入肉不到两寸,便被坚韧的筋膜和骨骼卡住!
“嗷——!”
一声凄厉而愤怒的嚎叫划破雨幕。那野猪猛地人立而起,猩红的小眼睛瞬间锁定了杨熙的方向,旋即发狂般冲来!速度快得惊人,如同一辆失控的礌石车,撞开沿途的灌木小树,泥水飞溅,气势骇人。
杨熙心头一紧,毫不犹豫,转身就向预先观察好的退路跑去——那是一处狭窄的石缝和其后的陡峭岩坡。他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攀爬,身后是野猪狂暴的撞击岩石的闷响和令人牙酸的咆哮。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热腥臊的鼻息和獠牙刮擦岩石的刺耳声音。最终,他在岩坡上,看着那头肩胛上插着箭矢、兀自不甘心地在坡下徘徊怒吼、用獠牙疯狂掘土的野猪,冷汗混合着雨水,这才涔涔而下。
他不敢久留,待到野猪悻悻离去后,才小心下来,找到了那根因野猪蹭撞岩石而脱落、已然损坏的箭矢。
此刻,抚摸着箭杆上的擦痕和崩口的箭镞,杨熙心中没有多少后怕,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反思。他彻底认清了自己当前装备和能力的上限。弓箭,对付皮薄的中型目标尚可,对付这等将防御点满的林中悍将,几乎无效。柴刀近战更是自寻死路。
他需要更有效、更安全的狩猎大型危险猎物的手段。这不仅仅是获取食物,更是消除潜在的威胁,以及未来可能需要的自卫能力。
他想起了陷阱。现有的套索、陷坑对付野猪效果有限。是否能用更粗壮的硬木,制作巨大的落石或重木拍击陷阱?但那需要精确的触发机关和巨大的工作量,且位置固定,难以主动猎杀。
他想到了吴老倌提过的“地弩”,但那东西制作复杂,尤其是强劲的弩身和灵敏的扳机,非他现有条件和技艺所能及。
最现实的可能,似乎是火?但如何在山林潮湿环境下有效运用火攻,并且控制火势不蔓延,是极大的难题,风险极高。
思前想后,他发现自己暂时并没有安全有效猎杀成年健康野猪的手段。这次挫败,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因近期顺利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也让他对山林的危险有了更深的敬畏。
“现阶段,只能规避。”他做出了理智而无奈的决定。同时,将这个新的认知——对自身武力局限的清醒认识——深深烙印在心底。生存之道,不在于盲目挑战不可战胜之物,而在于认清界限,利用智慧周旋。
艰苦,是认识到自身力量在自然猛兽面前的渺小,是不得不放弃某些目标的理智抉择。
变好,则在这挫败后更加清晰的自我认知和风险意识中,为未来的成长划定了新的起点。
第一场细雪悄然降临,如同筛落的粉糖,为幽谷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天气彻底转冷,与王老栓约定的交易日也到了。这次交易,对杨熙而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目的性。
夜色依旧是最好的掩护。在“卧牛石”旁,王老栓搓着手,踩着脚,呵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
“好汉,今冬来得早啊,路上都见冰凌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杨熙要求的物资递过来——主要是大块的粗盐,足有五六斤重,用厚油纸包了好几层,这是杨熙特意嘱咐的,为了应对大量肉食的腌制和长期储存。另外还有一些新的麻线和几根品质不错的缝衣针。
杨熙验过盐块,点点头,将这次带来的山酢和两张处理好的獐子皮交给王老栓。獐子皮柔软细腻,在镇上能卖上好价钱。
“板车的事,打听了吗?”杨熙直接问道,声音在寒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老栓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好汉,打听是打听了。一辆结实的、能走点山路的板车,少说也得一两半银子,这还得是找熟人才行的旧车价。新车更贵,而且木料、工费都在涨。再者……这东西目标太大,不好往村里弄啊。”
杨熙沉默了一下。一两半银子,几乎是他目前积蓄的一半。但他知道这是必要投资。“钱不是问题。你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镇子附近找个可靠的木匠,预定一辆,或者买下别人淘汰的、车架还结实的旧车,存放在稳妥处。开春之前,我要用到。”他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王老栓见杨熙态度坚决,只好点头:“小人明白了,尽力去办。只是这钱财……”
杨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块约莫一两的碎银,递了过去:“这是定钱。事成之后,另有酬谢。”他深知要让马儿跑,得让马儿吃草的道理,尤其在办这种有风险的事情上。
王老栓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脸上顿时露出了切实的笑容,小心翼翼收进贴身口袋:“好汉放心,小人一定把这事办妥帖!”
“村里近来如何?”杨熙转而问起情报。
王老栓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乱套了!赵三爷和周队长为了年前摊派和明春水源分配的事,彻底撕破脸了。前几日两边的人还在祠堂前动了棍棒,伤了好几个,现在村里晚上都没人敢随便出门。眼看年关将近,这年怕是都过不安生了。上面……县里好像也乱糟糟的,没人管咱们这山旮旯的死活。”
杨熙默默听着,心中波澜微起。权力内斗白热化,村中防卫和秩序必然出现真空,这正是他等待的“窗口期”可能出现的征兆。
“那家……有什么动静?”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杨家?”王老栓回想了一下,“还是那样,苦熬着。杨大山能扶着墙慢慢走几步了,算是见点起色。周氏编的筐,托小人的福,换了点黑面麸皮,勉强吊着命。杨老根……前几天下雪,咳得厉害了些,听着让人揪心。丫丫那孩子倒是懂事,帮着生火、照看……”
家人的境况依旧艰难,尤其是祖父的咳喘,在寒冬里无疑是雪上加霜。但父亲持续的好转是最大的利好消息。他暗自决定,下次要让王老栓带点针对风寒咳喘的药材回去。
“下次,带点生姜,或者止咳的枇杷叶、陈皮之类,如果能弄到的话。”他吩咐道,又额外加了几十文钱,“再买几个厚实的陶碗,给他们盛热汤热水也能暖和一些。
王老栓一一应下。
交易完成,王老栓揣着山酢、皮货和重要的“任务”消失在夜色中。杨熙则背着沉甸甸的盐块和其他物品返回幽谷。
这次交易,他付出了不小的金钱代价,但也获得了至关重要的物资(盐),推动了关键设备(板车)的筹备,并确认了外部环境正在朝着有利于他行动的方向发展。同时,对家人境况的了解,也让他后续的援助更加精准和现实。
回到窝棚,他将盐块妥善存放。看着那几乎见底的盐罐重新变得充实,他感到一丝安心。接着,他拿出那点剩余的碎银和铜钱,再次清点。积蓄缩水了不少,但都是为了那个明确的目标。
冬雪已至,行动的日子似乎还远,但每一项准备都在倒计时。他坐在火塘边,听着外面细雪落在棚顶的簌簌声,心中计算的不再是简单的温饱,而是更复杂的物资清单、行动路线、时机拿捏和风险权衡。野猪的威胁让他意识到自身武力的局限,但并未动摇他的决心,反而让他更加注重计划和策略。
艰苦,是这冬夜里为遥远目标而进行的精打细算,是明知亲人受苦却不能立刻相见的煎熬,也是对自身能力界限的清醒认知。
变好,则在那逐渐推进的板车预定里,在那更加精准和现实的物资援助中,在那越来越清晰的外部契机信号里,缓慢而坚定地累积着力量。每一步都踏在现实的土地上,虽然缓慢,却异常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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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之前内容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小编从新梳理重写了 !希望各位看官不要建议 ,有读起来不适的朋友可以从176章重新看一遍!抱歉!同时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