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寒意渗入骨髓,与肩头伤处传来的、被药膏缓解后仍隐隐作痛的沉闷感交织在一起。杨熙蜷缩在供桌投下的阴影里,外面搜捕的人声犬吠时远时近,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在这漫长而煎熬的昼伏中,除了警惕与忍耐,一个此前被求生本能压下的问题,愈发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赵家,为何要对他们家如此穷追不舍,乃至不死不休?
起初,似乎是欠租和赖五的挑拨。可若仅仅为了几斗租子,赵家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屈服,何必大动干戈,先是毁掉眼看能有点收成的青苗,接着是日夜不休的围困,最后更是动用家丁搜山,摆出不抓住他绝不罢休的架势?这早已超出了催债的范畴。
冰冷的墙壁硌着他的背,疼痛让他的思维异常清晰。他像梳理乱麻一样,将赵家一次次打压的节点串联起来。
第一个关键的转折,是找到山泉,并用竹管引水。靠山村十年九旱,水源就是命脉。赵家把持着村里主要的水渠和深井,旱年时,给哪家田里放水,放多少,都是他们拿捏佃户、追逼租子的利器。而他们家,竟然绕开了赵家的控制,从深山里找到了活水,还成功地引了下来!这无异于在赵家视为禁脔的领域里,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今天杨家能自己找到水,明天别的佃户会不会也学着去找?若是家家户户都不再完全依赖赵家掌控的水源,赵家还如何维系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威?
然后是那些为了活命而捣鼓出来的东西。娘编织的篮子食盒,爷爷辨识炮制的草药,他自己尝试的木薯粉、地耳,乃至后来机缘巧合下弄出的“山酢”……这些在生存逼迫下激发出的微末技能,在赵家眼里,恐怕并非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这些东西,每一样都可能让杨家换来几个铜板,几把盐米。这意味着,杨家获得收入的途径,不再仅仅依赖于那两亩贫瘠的、收成大半要交给赵家的佃田。一个佃户,如果有了不经过地主盘剥就能活下去的门路,那地主还凭什么牢牢掌控他?
杨熙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比庙里的冷风更刺骨。他明白了,赵家针对的,不仅仅是杨家欠下的租子,也不仅仅是他们偶尔的“不听话”。赵家真正恐惧的,是杨家展现出的这种 **“脱离掌控的可能性”** !是那种即便在绝境中,也要挣扎着寻找另一条生路的韧性!
水,是生存的根本。技能,是活命的资本。这两样,杨家都在试图靠自己获得。这在赵德贵和赵福看来,无疑是动了他们统治的根基。今天杨家能靠着找水和手艺勉强自立,明天若别的佃户有样学样,赵家在这靠山村说一不二的权威将荡然无存!
所以,他们不仅要杨家屈服,签下活契,沦为奴仆;更要彻底碾碎杨家所有“自力更生”的尝试,夺走他们找到的水源,断绝他们所有换钱的途径,将杨家,也将所有观望的佃户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踩灭!他们要的是一个清清楚楚的榜样——在靠山村,除了依附赵家、任由盘剥,没有任何其他活路!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顺风飘来一阵模糊的争吵声,打断了杨熙的思绪。是王五那粗嘎的嗓门在呵斥赖五:
“……没用的东西!人让你看丢了!那包裹里的玩意儿呢?查清楚没有?”
“……五爷,那山坡下面灌木太密,就找到一个破包裹……里面几个小竹筒,闻着有股酒气果子味,还有几块黑乎乎的硬饼子……”
“……蠢货!重点是那个吗?!找没找到能掐住他们七寸的东西?那老梆子(显然指吴老倌)吐口了没?”
“……嘴硬得很……不过王爷(可能指赵福)发了话,杨家这事,关乎的不是几斗租子!是规矩!是方圆!绝不能开这个头,让那起子穷骨头觉得,可以撇开赵家自己刨食吃!找到那条暗线,给他撅了!杨家,必须立个样子给所有人看!……”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风声,并不完整,但“规矩”、“自己刨食吃”、“立个样子”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杨熙的心里。
一切猜想都被证实了。
包裹果然落入了他们手中!“山酢”和豆饼暴露了!他们正在严查吴老倌!家人的处境……只怕已是水深火热!
强烈的愤怒与焦灼瞬间淹没了杨熙,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牵动肩伤,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警告吴老倌!必须让家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就在他心急如焚,挣扎着想要寻找对策时,后窗那个方向,再次传来了那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石子滚落的“窸窣”声。
那个神秘人,又来了。
杨熙猛地抬起头,望向那布满灰尘与蛛网的残破窗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