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秘密劳作,终于在杨家那狭小昏暗的茅屋里积攒下些许成果:一小布袋勉强算得上细腻洁白的木薯淀粉,几包精心挑选、阴干处理的绵茵陈和蒲公英,以及周氏反复拆编、最终成型的两个小巧玲珑的食盒和一个带着简单波浪纹路的针线筐。东西不多,却凝聚着一家人夜以继日的心血与期望。
是时候,去市井间试试这“另辟蹊径”的成色了。
这一次,杨熙决定独自前往清河镇。父亲杨大山腿脚不便,目标明显;祖父杨老根年迈,需要坐镇家中,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而他自己,一个半大少年,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混入往来的人流中,反倒不那么惹眼。
天色未明,杨熙便背起一个不起眼的旧背篓,里面分门别类地装好了货物,还用些破布旧草小心遮掩。他拒绝了周氏想给他带块干粮的提议,只灌了一竹筒凉水。家里粮食所剩无几,每一口都需算计。
晨雾依旧清冷,道路依旧泥泞。杨熙的脚步却比往日更加沉稳。他不再是那个仅仅跟随父亲、懵懂观望的少年,而是肩负着家庭生计希望的探索者。他仔细复盘着计划:先去杂货铺试探木薯粉和编织品的价格,再去药铺出售草药,务必分开进行,言辞谨慎,绝不透露来历。
再次踏入清河镇那略显嘈杂的街道,杨熙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旁观,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行商——尽管是最底层、最微不足道的那种。
他没有直奔熟悉的济世堂,而是先在集市上转了一圈,观察着各类摊贩,留意着杂货铺的位置和客流。最终,他选择了一家看起来门面不大、掌柜是个面容和善老者的“吴记杂货”。
走进铺子,一股混合着油盐、酱醋、干果和各种日用杂物的气味扑面而来。老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货架上的灰尘,见到杨熙进来,和气地问道:“小哥,买点什么?”
杨熙压下心中的一丝紧张,将背篓放下,先取出了周氏编的那两件小玩意——食盒和针线筐。
“掌柜的,您看看这个。”他将东西递上,“家里人手编的,您看能值几个钱不?”
老掌柜接过来,摸了摸下巴,仔细端详。他摩挲着食盒光滑周正的边沿,又看了看针线筐上那不算复杂却均匀整齐的波浪纹路,点了点头:“嗯,手艺不错,用料也扎实。柳条处理得挺柔韧,没毛刺。是自家用的?”
“是,”杨熙含糊应道,“编多了些,想换点盐钱。”
老掌柜沉吟了一下,指着食盒和针线筐:“这两个,做工还算细致,但样式普通。给你八文钱,如何?”
八文钱!杨熙心中快速盘算,这比卖粗重的大筐划算多了!但他面上不露喜色,只是略显为难:“掌柜的,您看这手工,这用料……十文钱行吗?家里实在艰难。”
老掌柜看了看杨熙洗得发白的衣衫和带着稚气却沉稳的脸,叹了口气:“罢了,看你小子也不容易,九文钱,不能再多了。”
“成!多谢掌柜!”杨熙立刻答应,将九枚沉甸甸的铜钱小心收好。第一步,成了!
接着,他看似随意地从背篓里又掏出那个用干净粗布包着的小布袋,解开系绳,露出里面雪白的木薯淀粉。
“掌柜的,再劳您看看这个。”他捻起一小撮淀粉,展示其细腻和洁白,“这是家里用土法子弄的‘蕈粉’,做菜勾芡,或者和面做点心,又滑又韧,您尝尝看?”
老掌柜狐疑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又观察其色泽。“蕈粉?没听说过。口感倒是细腻……没什么怪味。怎么卖的?”
杨熙心中没底,这是他最大的未知数。他试探着报了个价:“这一小袋,约莫半斤,您看……十五文钱行吗?”他参照了普通面粉的价格,略低一些。
老掌柜摇摇头:“小哥,你这东西新奇,没人认得,风险大。十文钱,我留着试试看。若卖得好,下次你再来,咱们再议。”
十文钱!虽然比预期低,但考虑到这是第一次试水,且原料(木薯)几乎是零成本(除了劳力),杨熙觉得可以接受。他装作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行,就当交个朋友,十文钱。”
交易完成,杨熙背篓里少了三样东西,怀里多了十九文钱。他强忍着激动,向老掌柜道谢后,迅速离开了杂货铺。
他没有停留,穿街过巷,确认无人跟踪后,才绕路来到了济世堂。
药铺的伙计还是上次那个,见到杨熙,倒是还记得这个有点特别的乡下小子。“哟,又来了?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
杨熙将包好的绵茵陈和蒲公英取出,这次品相明显比上次的杂根好了许多。“伙计大哥,您看看,这是精心挑洗、阴干的绵茵陈和蒲公英,品相药性都足。”
伙计打开检查,点了点头:“嗯,这次的东西像样点。绵茵陈……给你按二十五文一斤算,蒲公英十五文。你这点……算你一共十二文吧。”
价格还算公道。杨熙没有多争,爽快地收了钱。
至此,他怀揣着总共三十一文钱,站在了清河镇喧嚣的街道上。这笔钱,对于赵家的债务而言是九牛一毛,但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杨家,却是一笔实实在在的、通过新路子挣来的“巨款”。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用两文钱买了一小包粗盐,这是生活必需品。又犹豫再三,用三文钱买了两个带着芝麻香的烧饼,用油纸包好,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剩下的二十六文钱,他分开放好,紧紧攥在手心。
回村的路上,杨熙的脚步轻快了许多。阳光依旧炽烈,旱情依旧严峻,但在他心中,那绝望的坚冰似乎被这三十一文钱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这条路,或许崎岖漫长,但至少,他们迈出了第一步,并且看到了微茫的回报。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如何扩大生产,如何稳定销售,如何避开赵家的耳目,都是横亘在前的难题。但此刻,怀中那温热的烧饼和沉甸甸的铜钱,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顽强而卑微,却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