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浸润着靠山村的上空。杨家父子三人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带着一身夜露和泥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那间低矮的茅屋。周氏和杨丫一夜未眠,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平安归来,才长长松了口气。没有过多的言语,一家人就着冷水吃了点干硬的木薯饼,便各自歇下,积蓄着应对白日里未知风波的气力。
接下来的日子,杨家田地的灌溉,变成了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隐秘行动。他们不再在白天大张旗鼓地引水浇灌,而是将主要劳作时间放在了深夜和凌晨。那条被重新修复、路径也更加隐蔽的竹管,成了连接他们与生存希望的唯一脐带,在黑暗中默默输送着生命的源泉。
白天的田野上,杨家看起来与其他愁眉不展的佃户并无二致。杨老根和杨大山依旧会在田里除草、松土,只是动作迟缓,带着刻意营造出的愁苦。杨熙则更多时间待在家里,或是帮着周氏编织,或是整理那些晾晒的草药,尽量减少在外人面前露面,尤其是避免与赖五之流碰面。
然而,刻意营造的平静之下,是时刻紧绷的神经。每一次村口有陌生身影出现,每一次远处传来马蹄声,都会让杨家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们知道,赵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上午,赵福再次带着人来到了杨家田地。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审视。他背着手,在田埂上来回踱步,三角眼锐利地扫视着田里的秧苗和四周的环境。
杨家的秧苗,因为得到了夜间持续的、 尽管有限的灌溉,虽然长势不算旺盛,叶片也因白日的暴晒而有些发蔫,但终究没有像其他一些佃户田里那样彻底枯死,那抹顽强的绿色,在周遭一片枯黄萎靡中,显得格外扎眼。
赵福的目光在那抹绿色上停留了许久,又狐疑地看向附近干涸的溪流和明显缺水的土地。他走到之前被他们拆毁竹管的地方,用脚踢了踢残留的竹根和泥泞,眉头紧锁。
“杨老根,”赵福停下脚步,阴阳怪气地开口,“你们家这苗……命挺硬啊?这鬼天气,别人家的都快渴死了,你们这田里,看着倒还有几分活气?”
杨老根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叹了口气,用一种认命般的口吻道:“赵管家说笑了,不过是靠着早晚那点露水,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这老天再不下雨,迟早也是个死。”
“露水?”赵福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这露水倒是偏心,就滋润你们家这块地?”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田地,尤其仔细地观察着田埂和靠近后山方向的边缘地带,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
杨熙在不远处的屋后,透过篱笆的缝隙紧张地观察着。他看到赵福那审视的目光,心知对方已经起疑。他悄悄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掐入掌心的旧伤。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似乎发现了什么,在靠近山脚的一处灌木丛旁喊道:“管家,您来看这里!”
赵福立刻走了过去。杨熙的心猛地一沉——那个方向,正是他们夜间引水竹管一处比较关键的、利用岩石和灌木丛进行隐蔽的接口所在!
那家丁拨开茂密的枝叶,指着地面上一片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暗、甚至有些湿漉漉的泥土,以及几片被不小心碰掉的、用于伪装的树叶,说道:“您看这儿,这土是湿的!还有这断掉的藤蔓,像是经常被人扒开的样子!”
赵福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那湿泥,又看了看被破坏的伪装,脸上露出了然和阴狠的笑容。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如毒蛇般射向杨老根和闻声赶过来的杨大山。
“好哇!杨老根!杨大山!你们真是好样的!”赵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跟我们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吧?白天装死狗,晚上偷偷摸摸引水?把我赵福当傻子耍?”
他猛地一脚踹向那处隐蔽的接口附近的灌木,厉声喝道:“给我搜!把他们的破管子再找出来!全部砸烂!我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家丁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散开,沿着山脚开始仔细搜查。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很快,更多隐蔽的竹管段被发现,粗暴的砸毁声和竹管破裂声再次响起。
杨老根和杨大山面色惨白,想要阻拦,却被赵福和另外两个家丁死死挡住。
“赵管家!你们不能这样!这是要逼死我们啊!”杨大山嘶声力竭地喊道。
“逼死你们?”赵福狞笑着,“是你们自己找死!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砸!狠狠地砸!我看你们还有多少竹子可以浪费!”
这一次,赵家的人搜查得更加彻底,不仅砸毁了所有能找到的竹管,甚至还将一些可能用于重新引水的粗壮藤蔓也一并砍断、丢弃。他们是要从根本上,断绝杨家任何再次引水的可能。
看着再次被彻底摧毁的引水系统,以及赵福等人扬长而去时那嚣张的背影,杨老根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身体晃了晃,若不是杨大山及时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
杨熙从屋后走出,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比上一次更加彻底,更加绝望。赵家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明枪”了,不再有任何掩饰,就是要将他们逼入绝境。
他走到那处被发现的隐蔽接口旁,看着被践踏的湿泥和散落的伪装,心中一片冰冷。赵家的打压,一次比一次狠厉,一次比一次精准。他们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束缚就越紧。
难道,真的没有路了吗?
杨熙抬起头,目光越过被毁坏的田地,望向那片依旧青翠、却仿佛遥不可及的后山。泉眼还在,但通往泉眼的“路”,似乎已经被彻底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