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带着收获后的醇厚,将幽谷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杨熙将最后一批晾晒干透的黍米装入陶罐,用湿泥仔细封好罐口。看着角落里整齐排列的粮罐,以及挂满熏架的肉干、鱼干,心中那份自给自足的踏实感愈发厚重。然而,这份满足并未冲淡心底那份深沉的牵挂,反而因自身的充盈,使得对谷外亲人境况的担忧更加具体,甚至带上了一丝尖锐的审慎。
与王老栓约定的日子到了。夜色中,王老栓准时出现,完成了例行的盐铁交易后,照例带来了靠山村的消息。
“周队长和赵三爷前几日又闹了一场,为的是今年秋粮分配,差点动了手,现在村里气氛紧得很。”王老栓絮叨着,“赵家那几个族老也各怀心思,没个消停。”
杨熙默默听着,这些权力的纷争离他似乎很遥远,又似乎息息相关。他更关心的是那间破屋里的动静。
“那家……还好吗?”他打断王老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低沉。
王老栓立刻领会,叹了口气:“唉,还是难。杨大山倒是能拄着棍子在院里走几步了,气色好了些,但离干活还早。周氏没日没夜地编筐,眼睛都快熬坏了。杨老根还是老样子。丫丫那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杨熙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父亲倚着木棍艰难移动、母亲在昏暗光线下枯坐编织、祖父沉默地望着角落、妹妹提着小小篮子在寒风里寻觅的画面。每一次听闻,都让这些影像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小袋约莫两斤的糙米和一小包盐递给王老栓。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吩咐,而是沉默了片刻,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干净软布包裹的东西。
“这个,”他将小包递过去,声音更低了,“想办法给那家的丫头。”
王老栓接过,入手很轻,隔着布能感觉到里面是几块硬硬的小东西。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地点点头,将小包和其他东西仔细揣进怀里最稳妥的地方。“好汉放心,小人晓得。”
看着王老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杨熙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秋夜的寒意渐渐浸透衣衫,他却仿佛感觉不到。送出的米和盐,是为了维系生存,是冰冷的必需。而那个小包里,是他用上次换回的些许饴糖,混合着炒香的黍米粒,精心捏制成的几块简陋的米糖。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甜,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以穿越重重阻碍,给那个懂事的妹妹带去一丝慰藉的东西。
回到幽谷,窝棚里储备丰足,与外界的艰辛形成了尖锐对比。他坐在火塘边,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沉静而凝思的脸庞。他开始真正系统地思考那个盘旋在心底已久的念头:接他们出来。
这个念头一起,便伴随着无数冰冷的现实,如同幽谷四周的山壁般压来。
首先是身份。佃户,欠着租子,可能还有还不清的印子钱。这就是套在全家脖子上的枷锁。在赵三爷那些人眼里,他们不是自由身,是田产的一部分,是能走动、能干活的“物件”。父亲腿脚不便,母亲体弱,祖父年迈,妹妹幼小……他们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地离开靠山村?只怕刚收拾东西走到村口,就会被赵家的人拦住,一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或者“逃籍流徙,王法不容”,就能将他们打回原形,甚至招来更严厉的看管和折辱。**公开离开,此路不通。
**其次是监视。** 赵家虽然倒了,但赵三爷还在,他不会放任原本属于赵家的“财产”流失。就算监视不像以前那么严密,也必然有眼线。母亲她们任何不寻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盘查。**必须秘密进行,不能惊动任何人。**
**最后是路径和接应。** 从靠山村到这幽谷,路途不近,且有山路。父亲行动不便,如何穿越?夜间行动是最佳选择,但黑夜也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不确定。他需要一条尽可能隐蔽、安全的路线,需要强大的体力和足够的武力,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无论是巡夜的多勇,还是流窜的野兽,乃至赵家可能派出的追兵。
他的目光扫过窝棚内的储备。粮食、肉干、盐……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加上四口人,尤其是还需要营养恢复的父亲和正在长身体的妹妹,就显得紧迫了。他需要更多、更充足的储备。
弓箭、柴刀、陷阱……这些是狩猎和自卫的工具,但在“接人”的行动中,它们将成为保障撤离安全的武器。他的箭术必须更精,反应必须更快。
还有药物。父亲和祖父都需要。他之前送去的只是应急,后续的调理,需要更稳定、更对症的药材支持。
想到这里,他之前因为收获而产生的些许松懈荡然无存。接家人出来,不是简单的团聚,而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战斗”。他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更雄厚的物资基础,更强大的个人能力,以及一个绝佳的、转瞬即逝的外部时机——比如,赵三爷和周队长矛盾彻底激化,无暇他顾之时。
艰苦,是这片山谷与他共同的印记;而变好,是他必须用这双手,为谷内外一点点挣来的未来,这其中,就包括砸碎那无形的枷锁,将亲人从那泥淖中拉出来。他握紧了拳,感受着力量在掌心凝聚,眼神中不再是单纯的沉稳,更添了一丝为达目标、不惜一切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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