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稻穗堆积如山,在秋日阳光下散发着醉人的芬芳。然而,收获的喜悦很快被更具体、更繁重的劳作所取代——脱粒。没有打谷机,没有连枷(旱地作物用的简易连枷并不适合水稻),杨熙能依靠的,依旧是最原始的方法。
他在营地旁清理出一片平整坚实的空地,作为临时的打谷场。将一部分稻穗均匀地摊铺在场上,厚度适中。然后,他选取了两根结实的木棍,双手各执一根,开始了最耗费体力的摔打。
他高高举起双臂,将木棍奋力砸向地上的稻穗。
“啪!啪!啪!”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击打声在幽谷中回荡。金色的谷粒在撞击下,如同爆开的火星,从穗头上迸射、脱落,溅落在场地上,也溅在他的身上、脸上。细小的稻壳和芒刺随之飞扬,弥漫在空气中,沾满他的头发、脖颈,钻入衣领,带来阵阵刺痒。
这不仅仅是力量的宣泄,更是技巧的运用。力道不足,谷粒无法完全脱落;力道过猛,又容易将稻秆打断,混入谷粒中,增加后续清理的难度。他必须控制好每一次摔打的力度和角度,并不断用木棍翻动地上的稻穗,确保每一面都能被充分击打。
过程枯燥而漫长。重复成千上万次相同的动作,双臂很快酸麻肿胀,虎口被木棍震得生疼。腰背也因为持续的发力而僵硬酸痛。汗水如同溪流,从他额角、脊背不断涌出,浸透衣衫,与飞扬的稻壳混合,在他皮肤上结成一层黏腻的污垢。
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只在极度疲惫时才停下来,走到溪边,将头脸埋入清凉的溪水中,短暂驱散酷热和疲乏,或者大口灌下早已晾凉的开水。然后,抹一把脸,回到谷场,继续那单调的摔打。
一担稻穗摔打完,他用木锨(一块宽大的木板)将混合着谷粒、碎稻秆、空壳和灰尘的混合物铲起,借助秋风进行扬场。他需要掌握好抛洒的角度和力度,让风带走较轻的杂质,留下相对纯净的谷粒。这同样需要经验和技巧,起初他不得法,谷粒和杂物落回一处,或者被风吹得太远。他不断调整,一点点摸索,汗水一次次迷蒙他的双眼。
当第一批相对纯净、带着淡黄色谷壳的稻谷在阳光下堆积起来时,他几乎直不起腰。但看着那金灿灿的一小堆,估算着这近一亩的水田,最终可能收获远超去岁试验田的稻谷(预估能达到八十斤以上带壳稻谷),所有的疲惫似乎都找到了归宿。
脱粒、扬场、晾晒……这些环节循环往复。他花费了数日时间,才将所有的稻穗初步处理完毕。得到的带壳稻谷被均匀地摊晒在清理干净的石板、阔叶和编织的草席上,薄薄一层,在秋日干燥的阳光下进行自然脱水。他需要不时翻动,防止底层霉变,也让晾晒更均匀,同时还要驱赶闻讯而来的鸟雀。
夜晚,他常常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草草啃些干粮,便瘫倒在草铺上。全身的肌肉都在呐喊着抗议,每一个关节都充满了酸胀感。但听着窝棚外风吹稻谷的沙沙声,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新谷清香,他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艰苦,是这打谷场上无尽的重复、极致的体力消耗和浑身的不适。
变好,则在那日益增多的、金灿灿的谷堆里,在那日渐充盈的仓廪中,具体而微地呈现出来。
秋分前后,持续的晴朗干燥天气,为晾晒工作提供了绝佳的条件。摊晒的稻谷在阳光下暴晒数日,谷壳变得硬脆,咬开之后,里面的米粒已然干透硬实,呈现出晶莹的玉白色。杨熙知道,晾晒可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是储存。
储存是确保劳动果实不至损失的关键环节。他首先对所有的储粮容器进行了彻底的检查和清理。那几个最大的陶罐被他用清水反复刷洗,又用开水烫过,确保没有虫卵或霉斑残留,然后放在阳光下彻底暴晒干燥。
他将晒干的带壳稻谷,用木瓢一勺勺地舀入陶罐中。动作小心,避免扬起灰尘。每装满一个陶罐,他都会仔细检查罐口是否平整,然后用准备好的、同样清洗晾晒过的干草团紧紧塞住罐口,最后再用和丁稀泥的黏土将罐口严密地密封起来,防止潮气和虫鼠侵入。
这些装满稻谷的陶罐,每一个都沉甸甸的,代表着未来数月甚至更长时间的口粮保障。他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搬运到窝棚内最阴凉、干燥、且相对稳固的角落,整齐地排列好。看着这一排排密封好的粮罐,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在他心中升起。
这不仅仅是稻谷,还有之前收获的、同样妥善储存起来的黍米和豆子。幽谷的粮仓,第一次真正变得充实起来。他粗略估算,所有粮食加起来,省吃俭用,足以支撑他度过整个冬季,甚至接上来年青黄不接的春季。
与此同时,其他秋季收获也在同步处理和储存。葛根粉早已晒干装罐;新收获的豆类经过脱粒、晾晒后,也用小一些的陶罐密封储存;晒制的鱼干和熏制的肉干,则挂在通风良好的支架上,随时取用。
他还特意留出了一部分颗粒最饱满、色泽最金黄的稻谷和黍米,作为来年的种子,单独用小的陶罐珍藏起来。这是希望的延续,是对下一个轮回的期盼。
完成大规模的储存工作后,杨熙终于得以稍微喘息。他站在营地中央,环顾四周。窝棚经过加固,不再惧怕风雨;粮仓充实,不再忧虑饥馑;熏架上有肉,溪中有鱼,陷阱和弓箭提供了持续的补充;工具虽简陋,但保养得当,且他具备了初步的修复和改造能力。
近两年的挣扎求存,胼手胝足,他终于在这片幽谷中,为自己打下了一个虽然简陋、但却稳固的生存根基。他从一个仓皇逃命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个能够独立应对自然挑战、掌控自身生存的坚韧青年。
他的目光掠过那片已收割完毕、只剩下整齐稻茬的田野,掠过波光粼粼的溪流,掠过色彩斑斓的秋日山林。
艰苦,从未远离,它刻在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也刻在了他的生命里。
但变好,也同样是真切的。它体现在这充盈的仓廪中,体现在他日益精进的技艺里,体现在他愈发沉稳坚韧的心性上,更体现在那名为“希望”的火焰,不仅未曾熄灭,反而越燃越旺。
廪实而知未来。在这个秋日,杨熙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不仅是在挣扎求存,更是在开创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前路依然漫长,但他已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未知的挑战。
粮食入仓,心头大定。秋意渐深,山林染上了更浓重的红黄色彩,晨霜初现,空气里带着凛冽的寒意。杨熙的生活节奏,也从秋收的极度忙碌中缓和下来,转向为越冬做更细致的准备,以及对自身技艺的进一步打磨。
他首先着手的是越冬的物资清点和加固。仔细检查了所有储存的粮食、肉干、鱼干和盐,确保密封完好,没有受潮或虫蛀的迹象。窝棚的防风保暖性能被他再次加强,用更多的茅草和泥巴填补缝隙,检查了那张主要的野猪皮门帘的牢固程度。他还用收集到的柔软干草,厚厚地铺了一层在窝棚内的睡铺上,以隔绝地面的寒气。
狩猎变得更具针对性。动物秋膘正肥,皮毛也处于一年中最好的状态。他不再满足于小猎物,更多地搜寻鹿、獐子等大型目标的踪迹。弓箭成了他最依赖的手段。他在山谷外围设置了几个隐蔽的观察点,花费大量时间耐心蹲守,追踪动物的活动规律。
一次,在追踪一头雄獐时,他遭遇了另一头同样在附近活动的野猪。那野猪体型不小,獠牙外露,性情凶猛。杨熙没有贸然攻击,而是利用地形和树木与之周旋,最终凭借更灵活的移动和精准的箭矢,在付出左臂被荆棘划开一道深口的代价后,成功将其射杀。这次狩猎风险极大,但回报同样丰厚。大量的猪肉和脂肪,以及坚韧的野猪皮,让他的越冬储备更加充裕。他忍着臂痛,花费了两天时间才将这头庞然大物处理完毕。
箭术的练习也进入了新的阶段。他开始在更复杂的条件下练习——比如林间光线昏暗处、有微风干扰时、甚至是模拟移动靶(用绳索悬挂物品晃动)。他不再追求固定的靶心,而是更注重射击的稳定性和在不利条件下的命中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因长期扣弦,结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如同镶嵌在指节上的两颗顽石。
他对工具的维护和改造也愈发精益求精。那把拓木弓被他用新熬制的桐油反复浸涂,弓弦检查了无数遍,确保没有任何磨损迹象。柴刀、锄头等铁器被磨得寒光闪闪,他甚至尝试用那套简陋的“打铁”工具,给柴刀的刃口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覆土烧刃”尝试(用泥土覆盖非刃部,局部加热淬火),希望能提升其硬度和保持性。结果虽不完美,但刃口的耐用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改善。
秋夜寒凉,他坐在火塘边,就着火光,不是擦拭工具,就是记录着近期的狩猎经验、天气变化、以及对某些技艺改进的心得。他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
孤寂依旧,但他已能与之和平共处,甚至从中汲取力量。他偶尔会拿出母亲托王老栓送来的那块绣着“平安”的布条,默默看上一会儿,那细密的针脚,是他与过往世界最温暖的连接,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重要信念之一。
秋深砺刃,不仅是在磨砺有形的刀箭,更是在磨砺无形的意志与技能。
艰苦,是这秋寒中的孤影,是狩猎时的风险,是精益求精的自我要求。
变好,则在于这日复一日的磨砺中,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自足,更加沉静。他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准备好了充足的食物,也准备好了一颗坚韧无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