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暑气到了最盛的时节,却也透出一丝盛极而衰的征兆。清晨和傍晚的风里,开始带上若有若无的凉意,提醒着人们季节正在悄然转换。幽谷之中,最为显着的变化,莫过于那片水田。
稻花悄然落尽,原本顶着淡黄小花的稻穗,如今已褪去青涩,开始逐渐拉长、下垂。穗粒初见雏形,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带着浅青色的饱满感,密密地挂在稻秆顶端,将原本挺立的禾秆压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远远望去,整片稻田不再是单纯的绿色,而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薄雾般的青黄色彩。
杨熙每日巡视田埂的时间更长了。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丈量着每一穗稻谷的长度,观察着穗粒颜色的变化。他用手指轻轻捏开几粒,查看里面乳白色的浆液是否充盈。这是灌浆的关键期,直接决定最终的千粒重和出米率。他更加小心地控制着水位,既要保证水分供应,促进灌浆,又要防止后期水分过多导致贫青或引发病害。
鸟雀的威胁也陡然增大。这些沉甸甸、日渐饱满的稻穗,对它们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杨熙扎的稻草人效果有限,他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在田边驱赶。有时他甚至会坐在田埂旁的树荫下,手持弓箭,警戒着那些成群结队飞来试图偷食的麻雀和其他小鸟。这让他无法远离水田去进行其他劳作,但他心甘情愿,如同守护着即将成熟的婴儿。
旱地里的黍米穗头已然金黄,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沉甸甸地低垂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收获。豆类的荚果也大部分转为了深色,变得硬实。他停止了对这些作物的任何干预,任由它们完成最后的成熟过程,只待一个晴朗的天气便可开镰。
葛根的藤蔓开始出现零星的黄叶,这是地下块茎趋于成熟的信号。他停止了修剪,让养分向下回流,期待着秋末又一次的挖掘。
营地周围的鱼笼依旧稳定地提供着鲜鱼,但他捕获后,更多地选择将其制成鱼干储存起来,为秋收时节可能无暇狩猎做准备。熏肉架上,新添加了几只夏季猎到的野兔和山鸡,肉干的储备在缓慢回升。
夏末的劳作,少了几分开拓的激烈,多了几分等待的焦灼与守护的专注。杨熙的心,也如同这田野里的作物,在经历了春的生发、夏的繁茂后,渐渐沉淀下来,充满了对秋实的期盼。他的身影在日渐染上秋意的山谷中忙碌,皮肤黝黑,目光沉静,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与这片土地磨合出的默契与从容。
八月初,第一场明显的秋风吹进了幽谷。不再是夏日偶尔的凉风,而是带着干燥的、飒爽的力度,卷动着发黄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天空似乎也更高更远,呈现出一种清澈的湛蓝色。早晚的温差明显拉大,清晨的草地上开始出现细密的露珠,在朝阳下闪着晶莹的光。
季节的更替,带来了新的劳作内容和节奏。
杨熙首先感受到的,是狩猎机会的增加。秋风起,动物们也开始为越冬做准备,活动变得更加频繁,膘情也明显好于夏季。他调整了陷阱的设置,更多地针对那些体型较大、脂肪更厚的目标,如獐子、野羊。陷阱的触发机关也做了调整,以适应动物秋季更大的力量和挣扎力度。
他的弓箭也再次派上大用场。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他沿着山谷外围一片橡树林巡视时,发现了一群正在低头觅食的野羊,数量有五六只。他潜伏在岩石后,仔细观察,选中了其中一只体型最为肥壮的公羊。距离约五十步,有微风自羊群方向吹来。他耐心等待,直到那只公羊低头啃食,暴露出发达的脖颈。
凝神,开弓,瞄准。
弓弦震动,箭矢带着低啸破空而去。
“噗嗤!”
燧石箭镞精准地没入了公羊的脖颈。羊群受惊,四散奔逃,而那只中箭的公羊踉跄着冲出十几步,便轰然倒地。
这次成功的狩猎,收获远超夏季任何一次。这头公羊提供的肉量和脂肪,足以支撑他很长一段时间,那张厚实的羊皮,更是越冬的绝佳材料。他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才将这沉重的猎物分解、搬运回营地。看着挂满熏架的羊肉和摊开准备鞣制的羊皮,一种丰裕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田间的变化更是日新月异。水田里的稻穗已然完全转为金黄色,穗头低垂,颗粒饱满坚硬,用手指甲已难以掐动。稻叶也开始从底部向上逐渐变黄。他知道,距离收割只剩最后一步——等待一个连续的晴朗天气,让稻谷在穗上完成最后的脱水,达到最佳的收割状态。
旱地里的黍米已经完全金黄,豆类的叶片也大部分枯黄脱落,露出密密麻麻的豆荚。他不再等待,选择了一个晴朗干燥的日子,开始了旱地作物的收割。用柴刀割下黍米穗头,用连枷(两根木棍用皮绳连接,这是他为秋收特意制作的简单工具)拍打脱粒;将豆秧连根拔起,摊晒在清理干净的空地上,等待豆荚自然爆裂或人工敲打。
收获的喜悦是巨大的,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繁重的脱粒、晾晒和储存工作。他忙碌得几乎脚不沾地,白天收割、脱粒,晚上则就着火光进行初步的筛选和整理。新收获的黍米和豆子被仔细地晾晒在石板和阔叶上,他需要不时翻动,防止霉变,也驱赶偷食的鸟雀。
幽谷的秋日,在紧张而充实的收获中拉开了序幕。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的清香和干草的芬芳。杨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田野与营地间高速旋转。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看着堆积起来的金黄黍米、饱满的豆粒,以及那片即将开镰的金色稻田,所有的辛苦都化为了沉甸甸的满足。
八月十五前后,一连数日都是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亮却不炙人,正是收割水稻的绝佳时机。杨熙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取出了那把他特意保留、磨得极其锋利的旧柴刀,权作“金镰”。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完全成熟的金色稻田,稻穗饱满得几乎要坠断禾秆,在秋风中形成层层波浪,沙沙作响,如同大地最深沉的絮语。他的心中充满了庄严与激动。
他深吸一口气,下到田里。泥浆早已被秋风吹得半干,踩上去不再湿泞。他弯下腰,左手拢住一丛稻秆,右手挥动“金镰”,看准根部上方半尺左右的位置,用力割下。
“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割裂声,第一把金黄的稻穗被他握在了手中。沉甸甸的,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谷物特有的坚实触感。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第一把稻谷放在身后干燥的田埂上,如同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他保持着稳定的节奏,弯腰,挥镰,放下。动作流畅而高效,长期的劳作让他的身体早已适应了这种重复性的高强度作业。金色的稻禾在他身后一片片倒下,整齐地铺在田里,而田埂上的稻穗则越堆越高,逐渐形成了一座小小的金色山丘。
这无疑是体力消耗极大的劳作。腰背持续承受着压力,很快就传来酸涩的抗议。汗水顺着额角、鼻尖不断滴落,但他浑然不顾。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收获的喜悦与专注之中。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耳中只有镰刀割裂稻秆的“嚓嚓”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必须抓紧时间。秋季天气多变,万一遇到连阴雨,到手的粮食就可能霉变发芽,那将是灾难性的。他从日出一直劳作到日落,中间只短暂休息了两次,喝了点水,啃了几块干粮。
当最后一丛稻秆被他割下,放入那巨大的稻穗堆中时,夕阳正好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他直起几乎失去知觉的腰身,看着眼前这片被收割一空的稻田,以及田埂上那座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金山”,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淹没了他。
成功了。从春日的播种、夏日的守护,到今日的收获,他独自一人,完整地完成了水稻种植的全过程。这片金色的收获,便是对他所有心血和汗水最丰厚、最直接的回报。
然而,这仅仅是第一步。收割之后,还有更繁重的脱粒、晾晒、去壳工作在等着他。但此刻,他允许自己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之中。他瘫坐在田埂上,背靠着那座“金山”,感受着那沉实的分量和谷物的芬芳,疲惫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金镰开刃,收获满仓。
幽谷的秋天,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最饱满、最温暖的意义。艰苦,在沉甸甸的收获面前,显得如此值得。变好,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了眼前这片触手可及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