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七月,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幽谷之中,正是“暑耘”最关键的时期。杨熙的日常劳作重心,几乎全部倾注在了那片日益茂盛的水田上。
秧苗已然没过膝盖,进入了孕穗期。这意味着对水分和养分的需求达到了顶峰,任何管理上的疏忽都可能导致减产。杨熙几乎是以一种虔诚的态度在照料着它们。他每日数次巡查田埂,确保水位始终维持在那个精妙的平衡点——既能让稻根充分吸水,又不至于淹没过度影响根系呼吸。他用一根刻了标记的木棍,精确测量着水深,其谨慎程度,不亚于对待最精密的武器。
更让他欣喜的是,在某个清晨,当他俯身贴近稻叶时,隐约闻到一丝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香气。他仔细拨开浓密的叶片,在稻秆的顶端,看到了星星点点、细如米粒、淡黄微白的——稻花!
稻花初绽!
这一发现让他心头剧震,比猎获一头獐子更令他激动。开花,意味着授粉,意味着灌浆,意味着向着最终的果实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更加细致地观察。稻花开放的时间极短,通常只在清晨,且依靠风媒授粉。他祈祷着这几日能有持续的微风,祈祷着不要有连日的暴雨冲散花粉。
除了水位,追施最后一次“壮穗肥”也提上日程。他将最后一点沤制好的、浓度较高的肥水,小心翼翼地兑入灌溉水中,使其随水流缓慢、均匀地滋养着每一丛稻禾。他不敢多用,生怕引起贪青倒伏,这份拿捏,全靠去岁的经验和连日来的仔细观察。
水田里的劳作也愈发辛苦。稻禾长高后,田间的通风透光性变差,闷热潮湿如同蒸笼。他在其间除草、检查,衣衫瞬间湿透,汗水滴入水中,与田泥混为一体。水蛭比以往更加活跃,他的小腿上时常挂着几条吸饱了血、滚圆肥硕的家伙,他只能熟练地用草叶将其刮下,随手扔远。
旱地里的黍米已然抽穗,沉甸甸的穗头在阳光下泛着青黄色的光泽。豆类的荚果也逐渐饱满鼓胀。他仍需定时除草,但重心已明显偏向了水田。葛根藤蔓依旧疯长,他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修剪,去除过密的枝叶,确保地下块茎能获得充足的养分。
夏日的幽谷,仿佛一个巨大的生命工场,所有的植物都在争分夺秒地生长、孕育。杨熙穿梭其间,如同一个最尽职的守护者,用汗水浇灌着希望,用精心管理对抗着自然界的无常。他的皮肤被晒成了深古铜色,与绿意盎然的田野形成鲜明对比。
在专注于田间管理的同时,杨熙并未放松对其他生存技能的打磨和对幽谷资源的进一步开发。他深知,真正的“变好”来自于多方面点滴的积累。
鱼笼经过多次调整和改进,已然成了稳定的肉食来源。他编织的鱼笼结构更加合理,倒须设计得愈发巧妙,放置在几个不同特点的水域,几乎每天都能有所收获。捕获的多是鲫鱼、白条,偶尔也会有一两只贪食的河虾。他将大部分鲜鱼及时处理,或烤制或煮汤,小部分则继续制成鱼干储存。鱼干的存量在缓慢而稳定地增加,与熏肉一起,构成了他越冬蛋白质储备的重要部分。
弓箭的练习从未间断。即使在田间劳作疲惫不堪的傍晚,他也会抽出时间,对着数十步外悬挂的草靶射出十数箭,以保持手感和肌肉记忆。他的箭术在稳定中有所精进,对移动目标的预判更加准确,尤其是在猎杀山鸡这类警觉且飞行轨迹多变的猎物时,成功率有所提升。狩猎的收获虽不丰硕,但维持着基本的肉食消耗和皮料积累。
他对“打铁”技艺的探索也未曾放弃。利用极少的闲暇,他继续鼓捣那几件废弃的铁器和自制的简陋工具。失败的次数远多于成功,但他逐渐对火候的控制有了一丝模糊的感觉。一次,在反复锻打、尝试淬火(迅速浸入冷水)后,那柄旧柴刀的刃口部分,竟然意外地呈现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带着些许硬度的质感。虽然距离真正的“好钢”还差得远,但这微小的突破给了他莫大的鼓舞,证明这条路并非完全走不通。
物资的储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新一批酿造的“山酢”已然密封沉淀,等待着时间的转化。葛根粉的存量充足,他尝试着将部分葛根粉与烤干的野菜末、磨碎的鱼粉混合,压制成更耐储存的便携干粮块,以备不时之需。盐,始终是战略物资,他通过王老栓持续换入,小心储存。
与王老栓的接触保持着固定的节奏。除了换取必需品,他更关注外界,尤其是靠山村的动向。王老栓带来的消息依旧琐碎:周队长似乎忙着在县里走动;赵三爷则忙着催收夏税,村里怨声渐起;关于杨熙一家“运气好”的议论似乎淡了,毕竟在沉重的税赋面前,那点小运气微不足道。
杨熙默默听着,分析着其中的信息。他将换回的一小块质地细密的棉布和一小包饴糖交给王老栓,低声道:“老规矩。” 他想象着丫丫吃到糖时那短暂的快乐,心中便觉些许慰藉。他能做的依然有限,但这点滴的给予,是他与那个破碎的家之间,未曾断绝的纽带。
夏夜,万籁俱寂,唯有不知疲倦的虫鸣填补着空旷。窝棚内闷热尚未散尽,杨熙坐在门口,就着月光和即将熄灭的煤火余光,慢慢擦拭着锄头上的泥土。白日劳作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侵袭着他的身体,但他并未立刻睡去。
孤身一人在深山之中,度过了近两个寒暑,孤独早已成为常态。它不像尖锐的疼痛,而更像一种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背景色。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当身体的喧嚣沉寂下来,内心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
他会想起很多事。想起在赵家牲口棚里忍饥挨冻的夜晚,想起雪原上亡命奔逃的恐惧,想起刚发现这个山谷时的绝处逢生,想起第一次收获葛根、第一次成功狩猎、第一次看到秧苗破土时的喜悦……这些记忆的碎片,拼凑出了他一路走来的轨迹,充满了艰辛,却也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对家人的思念,是这孤独中最沉重,也最温暖的部分。家人的画面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底。他不知道他们此刻是否安好,夏税的重压下,母亲那瘦弱的肩膀能否扛得住?这种未知带来的焦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他的心。
但他清楚地知道,沉溺于思念和焦虑毫无用处。他将这份情感,转化为经营眼前这片山谷的更强大的动力。每一次成功的狩猎,每一分增加的储备,每一次技能的提升,都意味着他距离有能力保护家人更近了一步。这信念,如同黑暗中燃烧的心火,支撑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长夜。
他的性格,在这长期的独处与艰苦磨砺中,悄然发生着变化。曾经的惶恐与急躁,已被沉稳和内敛取代。他话越来越少,思考却越来越多。他学会了与孤独共处,学会了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学会了将宏大的目标分解为一个个可以实现的微小步骤。
他摊开记录用的树皮,就着微光,用炭笔添上今日的观察:“稻花已开三日,穗粒初现。东南角鱼笼获鲫鱼五,白条三。箭术练习三十步移动靶,五中四。” 记录简短,却承载着日复一日的坚持。
合上树皮,他望向窝棚外。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山谷上,稻田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
艰苦,刻在他的掌纹里,印在他的肤色上,也沉淀在他的眼神中。
变好,则如这夏夜的稻禾,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默默地吸收着养分,孕育着籽实。
他吹熄了微弱的灯火,躺倒在草铺上。疲惫很快将他拖入睡眠。梦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片金黄的稻浪,和稻浪尽头,家人模糊却温暖的笑脸。
心火不灭,前路便仍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