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彻底稳定下来,阳光一日烈过一日,宣告着夏日真正的来临。杨熙的主要精力,从应对灾害转移到了田间的日常管理上。这看似平淡的劳作,实则充满了与自然界的微小博弈。
水田里的秧苗熬过了雨灾,进入了快速分蘖期。绿油油的秧苗在水田中蔓延开来,长势喜人。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繁重的管理工作。水位控制是关键,既要保证秧苗根部能充分吸收水分和溶解在水中的养分,又不能淹没过度导致烂根或滋生病虫害。他每天都要根据天气情况,细心调节田埂上的进水口和排水口,像呵护婴儿一般照料着这片水田。
杂草也开始疯长,与秧苗争夺着宝贵的阳光和养分。他必须定期下田,弯腰徒手或将一株株稗草、水蓼等杂草连根拔除。水田里的劳作比旱地更加辛苦,泥水没过小腿,弯腰时间一长,腰背便酸涩难当,还要忍受水蛭的叮咬和蚊虫的骚扰。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深知田间管理的精细程度,直接关系到秋日的收成。
旱地里的黍米和豆苗也长高了不少,但竞争同样激烈。茅草、狗尾草等旱地杂草生命力顽强,一场雨后就可能反扑。他挥舞着锄头,在田垄间来回松土、除草。新开垦的土地土质较硬,杂草根系深,每锄一下都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汗水顺着额角、鼻尖滴落,在干燥的土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随即又被蒸发。
除了与杂草博弈,还要提防鸟雀和害虫。刚出土的豆苗嫩芽是鸟雀的最爱,他扎了几个更逼真的稻草人,并时不时在田间走动,驱赶那些企图偷食的鸟儿。对于一些啃食叶片的害虫,他尝试将捣碎的、带有刺激性气味的蒿草、烟叶(来自某种野生植物)浸泡的水,用细竹管喷洒在作物叶片上,进行原始的驱虫。
这些劳作单调、重复,且永无止境。一天下来,他常常累得腰酸背痛,手掌上的老茧被锄柄磨得发烫。但当他傍晚时分,站在田埂上,看着在夕阳下郁郁葱葱、行列整齐的秧苗和黍豆,看着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田垄,一种踏实而满足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与土地最直接的对话,是汗水与期望的交换。没有捷径,唯有日复一日的坚持。
在这坚持中,他的动作变得更加熟练,对农时的把握更加精准,对作物习性的了解也更加深入。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播种和收获者,更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耕作者,与这片土地同呼吸,共命运。
夜晚,他会在煤油灯(用动物油脂和植物纤维灯芯制作,光线微弱但稳定)下,记录下当日的田间观察:秧苗分蘖数、杂草种类、害虫迹象、天气影响等等。这习惯始于吴老倌的教导,如今已成为他积累农事经验、规划未来生产的重要方式。
幽谷的夏日,在锄头的起落间,在田间的默默坚守中,悄然流逝。作物在生长,杨熙也在成长。他的皮肤被晒成了深棕色,臂膀因持续的劳作而更加粗壮有力,眼神中属于猎人的锐利,渐渐融入了农人的沉稳与耐心。
艰苦,是这夏日劳作的底色。
变好,则如同那潜滋暗长的禾苗,在每一次锄草、每一次灌溉、每一次驱虫的累积中,悄然孕育着秋日的金黄。
夏至已过,白昼变得最长,阳光炽烈,即便是清晨,也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意。幽谷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只有到了傍晚,山风吹来,才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
独自一人在山谷中生活,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模糊而缓慢。杨熙按部就班地重复着每日的劳作:清晨巡视田地、检查鱼笼;上午进行最耗费体力的开垦或除草;正午躲避酷暑,在窝棚内处理皮子、编织器具或研究他的“打铁”技艺;下午继续田间管理或狩猎;傍晚则练习箭术,打理个人卫生。
日子像是一条平静而单调的河流,表面上波澜不惊,水下却藏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暗流。这份孤寂,在无所事事的正午或万籁俱寂的深夜,尤为清晰。
他常常会不自觉地望向谷口的方向,思绪飘向靠山村。母亲的身体是否好些了?丫丫是否还在为一口吃的发愁?王老栓上次带来的消息说村里还算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家人的具体境况如何,他无从得知。那份深藏的牵挂,如同隐痛,在寂静中不时发作。
为了对抗这份孤寂,他将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不给自己留下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他更加专注于提升各种技能。箭术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不仅是狩猎手段,更是一种心境的修炼。拉弓、瞄准、撒放,在极致的专注中,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杂念似乎都能暂时忘却。
他开始尝试制作更复杂的物品。用收集到的各种鸟类羽毛,尝试制作箭矢的尾羽,比较不同羽毛对箭道稳定性的影响。用柔韧的树皮纤维,反复捶打、搓揉,试图编织出更结实、更耐用的绳索。甚至,他还在营地一角,用石块垒了一个小小的、尝试性的陶窑,希望能烧制出比手工捏制更规整、更坚固的陶器,虽然第一次烧制以陶器开裂告终,但他已记下了失败的原因,准备再次尝试。
这些探索和创造,不仅是为了实用,更是他排遣孤独、证明自身存在价值的方式。每一次微小的成功,比如一支尾羽平衡极佳的箭矢,一根足够坚韧的绳索,都能给他带来短暂的慰藉和满足。
与王老栓的每一次会面,成了他与外界最重要的联系。他不仅交换物资,也贪婪地汲取着王老栓带来的每一个关于外界的词语,从中分析着潜在的机遇与风险。他通过王老栓送回家的东西,也越发用心,不再仅仅是生存物资,开始包含一些能带来细微安慰的东西,比如上次那包粗糖。
夏夜,他独自坐在火堆旁,听着虫鸣唧唧,看着满天星斗。孤独感如影随形,但他已学会与之共存。他将这份孤独,转化为了向内探索的力量。他的性格在孤寂中变得更加内敛、沉稳,思考问题也愈发周全、深远。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但他别无选择,也不能后悔。
艰苦,不仅在于物质的匮乏,也在于这漫长时光中无人分担的寂寥。
变好,则在于他学会了如何与孤独和解,如何在独处中保持清醒、积蓄力量,如何将这份寂寥,沉淀为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基石。
流年似水,孤影自渡。他的身影在这夏日的幽谷中,显得愈发挺拔,也愈发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