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第三场雨,不再是润物细无声的细雨,而是变成了绵密不绝的雨幕,笼罩着整个幽谷,一连下了五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天色终日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窝棚里也泛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湿感。
杨熙站在窝棚口,眉头紧锁地望着外面被雨水浇灌得一片迷蒙的山谷。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早已饱和的土地上肆意横流,原本清澈的溪水变得湍急而浑浊,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哗哗的水声昼夜不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喧嚣。
他最担心的就是那片水田。田埂虽经加固,但在持续不断的雨水浸泡和溪流冲刷下,已然出现了松软的迹象。田里的水位早已超过了秧苗所能承受的极限,那些刚刚扎根、露出点点新绿的稚嫩秧苗,大半截都淹没在浑浊的泥水里,只能勉强看到一点顶端的绿色在雨点的敲打下无助地摇曳。
不能再等了。
他戴上那顶用桐油浸过、勉强防水的斗笠,披上一张最大的鞣制皮子,抓起锄头,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腿和肩膀,但他浑然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奔水田。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田埂外侧靠近溪流的地方,已经被水流冲刷出几道深浅不一的沟壑,泥水正不断地从这些缺口渗入,又带走更多的泥土。田内的水几乎与田埂齐平,再这样下去,不仅秧苗会因缺氧而烂根,整个田埂都有垮塌的风险。
他立刻行动起来。用锄头将田埂内侧的泥土加高、拍实,形成一个稍高于水面的护围。然后,他冒险下到溪流边缘,用锄头将堵塞在溪道拐弯处的枯枝、落叶和石块清理开,疏导水流,减轻对田埂的直接冲击。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的泥地湿滑无比,有几次他险些滑倒,跌入湍急的溪流中。
这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意志的较量。雨水顺着他的脖子往身体里灌,冰冷刺骨。皮子被雨水浸透后,变得沉重而僵硬,束缚着他的动作。但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锄头,加固着这维系着秋日希望的脆弱防线。
与此同时,他还要分心照顾旱地。新播种的黍米和豆种最怕这种积水,他必须在每块地的周围挖出浅浅的排水沟,将地里的积水引走。这同样是一项繁琐而湿冷的劳作。
整个白天,他几乎都在雨中奔波。回到窝棚时,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嘴唇冻得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赶紧脱下湿透的衣物,凑到燃烧的煤火旁,感受着那一点点驱散寒意的暖意。窝棚里悬挂的干爽衣物已经所剩无几,潮湿成了眼下最难对付的敌人。
储存的煤块也面临着受潮的风险。他不得不将存放煤块的陶罐架高,远离地面,并在周围铺上干燥的茅草和木炭,尽力吸收湿气。食物的消耗也因为抵御寒冷而略有增加,他看着日渐减少的熏肉和鱼干,心中计算着这场雨再持续下去,他是否需要动用预留的应急粮。
第五天夜里,雨势骤然加大,变成了倾盆暴雨。狂风卷着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窝棚,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溪流的声音不再是哗哗作响,而是变成了低沉的、如同猛兽咆哮般的轰鸣。
杨熙心中警铃大作,他几乎一夜未眠,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时刻准备着在田埂垮塌前冲出去做最后的努力。黑暗中,他紧握着锄柄,感受着掌心老茧传来的粗糙触感,一种与自然之力抗争的无力感与不屈的韧性交织在心头。
直到天光微亮,雨势才稍稍减弱,但依旧没有停歇。他迫不及待地冲出窝棚,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溪水又上涨了许多,浑浊的浪头已经拍打到了水田田埂的外壁,留下了清晰的水痕。田埂虽然在他的连夜守护下勉强撑住了,但也已是岌岌可危。几株靠近边缘的秧苗,已经被浑浊的泥水彻底淹没,不见了踪影。
损失,已经无可避免。
他默默地站在雨中,看着那片在风雨中飘摇的绿色,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
这场春雨,带来的不全是生机,更有残酷的考验。
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再次举起了锄头。
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