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失败的阴影,如同溪流上短暂积聚的落叶,在杨熙持续不懈的劳作中,被时间的流水缓缓冲散。那嘎吱作响的木轮依旧立在溪中,像一座无言的纪念碑,纪念着一次勇敢却受挫的尝试。杨熙不再执着于立刻攻克传动的难题,他将那份执念暂时埋藏,转而专注于眼前更迫切、也更有可能实现的目标——收获。
夏日的阳光变得愈发炽烈,幽谷中的生命在高温和丰沛雨水的催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那片最早开垦的田地里,野莓植株已经挂上了青涩的果实,地仙果的叶片肥厚油亮,而最让杨熙挂心的,是那些沿着木架攀爬的葛藤。藤蔓郁郁葱葱,覆盖了整个支架,是时候检验地下的成果了。
他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清晨,空气尚带着夜间的凉意。他提着锄头,走到一株长势最为旺盛的葛藤旁。心中带着一丝忐忑,更多的却是期盼。他小心地用锄头刨开植株根部的泥土,动作轻柔,生怕伤及地下的块茎。
随着泥土被一点点翻开,一根粗壮、呈纺锤形、表面布满不规则褶皱的褐色块茎逐渐显露出来。它比杨熙预想的还要大,几乎有他小臂粗细,沉甸甸地躺在黑土之中,散发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特有的清新气息。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涌遍全身,甚至让他握着锄头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根葛根完整地挖出,捧在手里,感受着那沉实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一根可以充饥的根茎,更是他数月辛勤开垦、播种、浇灌、守护的结晶,是“缓慢变好”最直观的证明。
他没有停歇,接着挖开了第二株、第三株……大部分葛根都长势良好,大小不一,但都足够饱满。他留下了几株较小的,希望它们能继续生长,或者来年留种,将其余成熟的葛根小心地收集起来,堆放在田边,像一座小小的、褐色的山丘。
接下来是更繁琐的加工。他将葛根搬到溪边,用清水仔细刷洗掉表面的泥土,露出里面淡黄色的肉质。然后,他用柴刀将它们砍成小块,放入那个厚实的铁锅中,加入溪水,架在灶坑上猛火煮熬。这是为了软化纤维,便于后续处理。
灶火熊熊,铁锅内水汽蒸腾,葛根块在沸水中翻滚,渐渐变得软烂,一股独特的、略带土腥气的清香弥漫开来。煮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用木棍能轻易戳穿葛根块,他才将锅端离火源。
待其稍凉,他将煮烂的葛根块捞出,放入一个用整段粗大竹筒凿刻而成的“臼”中,然后用一根结实的木杵开始反复捶打。这正是他当初梦想用水车来代替的工序。“咚…咚…咚…”沉闷的捶打声在幽谷中回荡,富有节奏,却也极其耗费臂力。汗水很快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手臂的肌肉因为持续用力而酸胀。
他必须将葛根块彻底捣碎,直到成为细腻的糊状。这个过程漫长而枯燥,他只能依靠意志力坚持下去。每一次举起木杵,都感觉比上一次更加沉重。
不知捶打了多久,竹臼中的葛根终于变成了均匀的、乳白色的浆糊。他停下来,喘着粗气,用清水将葛根浆冲洗到一个铺着细密麻布(用树皮纤维编织,虽然粗糙,但足以过滤)的竹筛上,反复揉搓、过滤。乳白色的浆液透过麻布滴落到下方接着的陶盆里,而粗糙的纤维渣滓则留在了布上。
过滤后的葛根浆需要静置沉淀。他将陶盆小心地放置在阴凉处,等待着时间施展魔法。
一天一夜后,他轻轻倒掉陶盆上层的清水,盆底沉淀着一层厚厚、细腻、雪白的湿粉——这便是葛根粉了。他用木勺小心地将这些湿粉刮出,摊放在洗净的、宽大的树叶上,置于通风处慢慢阴干。
当第一批雪白的、带着淡淡清香的葛根粉终于呈现在他眼前时,杨熙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一股纯粹、清淡的甘甜与淀粉的滑腻感在舌尖化开。
没有掺杂任何野果的酸涩,没有熏肉的烟火气,这是最原始、最干净的食物本味。它意味着,即使在没有猎物、野果尚未成熟的季节,他也有了可以赖以生存的、稳定的碳水化合物来源。
当晚,他用新得的葛根粉混合溪水,煮了一小锅晶莹剔透的葛粉糊。什么也没有添加,只是单纯地品尝着那份滑润与甘甜。
他坐在篝火旁,慢慢地吃着。火光映照着他平静而满足的脸庞。身体的疲惫依旧存在,手掌上因连日劳作又添了新痕。
但这一碗清澈的葛粉糊,仿佛具有某种净化的力量,洗去了连日来的挫败与艰辛。
水车失败了,但土地回报了他。
弓箭尚未纯熟,但陷阱和葛根支撑着他。
希望,并非总是以宏大的、变革性的方式降临。有时,它只是以一种最朴素、最实在的形式,悄然出现在你的碗中,告诉你,所有的付出,终究会沉淀出滋养生命的滋味。
这滋味,名为收获。
而这,正是“缓慢变好”过程中,最甘美、最扎实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