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弥漫着新一批葛根粉沉淀后清冽的香气,与角落里熏烤的野蒜微弱辛辣的气味交织。杨熙坐在他的“工作区”,就着固定在墙架上的松明火光,正用新得来的一套小锉刀,仔细修整一个用于给“山酢葛饼”压印纹路的硬木模具。他的动作沉稳,指尖因为长时间接触粗糙的工具和原料,显得比同龄少年粗糙许多,但每一个按压、每一次推锉都精准而稳定。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下,心绪却如同鼎中微沸的水。距离“投石问路”已过去四日,王老栓带来的消息证实了计划的初步成功,但后续的发展如同隐没在浓雾中的山路,充满了未知。赵福被囚,赖五失势,赵家内部权力结构崩塌重组,这固然是利好,但也意味着旧秩序的打破会带来新的不确定性。赵德贵在盛怒之后会如何收场?赵家是否会因此一蹶不振,还是会在阵痛后催生出更棘手的对手?这些思虑如同无声的暗流,在他心底盘旋。
他放下锉刀,拿起旁边陶碗里凉着的苦荞茶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地窖内井然有序的角落:码放整齐的葛根块,密封良好的粮食陶罐,悬挂风干的少量肉条,以及藏在最隐蔽处那装着近两千文钱的沉甸甸包裹。这一切,都是他在这数月间,用汗水、智慧甚至性命搏杀换来的。它们给了他底气,却也让他更加输不起。
“不能得意,更不能松懈。”他低声告诫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模纹路上划过。赵家的风波是外因,是变数,真正的根基,在于自身是否足够坚实。他必须利用这可能的喘息时机,更快地壮大自己。
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中的模具上。这是一个简单的菱形花纹,他想在饼子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哪怕这印记目前只有他和那位不知名的行商知晓。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这产品并非偶然所得,而是出自一个有明确意图的制造者之手。细节处见真章,这是他从吴老倌身上学到的。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有别于风吹枯藤的摩擦声。不是王老栓约定的大幅度扯动,而是三下短促,一下略长的刮擦——这是他自己设置的,用于极端紧急情况下,吴老倌或其信使才能使用的暗号!
杨熙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回落。他立刻熄灭了手边的松明,地窖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无声地移动到入口内侧,手已按在了腰后别着的手斧木柄上。
“谁?”他对着石缝,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气息。
外面沉默了一瞬,一个同样低沉、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的声音传来,并非吴老倌本人:“青麻三丈,换谷雨新茶。”
暗号!是吴老倌线上的人!杨熙心中剧震,这是自荒祠地窖建立以来,除了树洞交接外,吴老倌体系的第一次主动、直接的接触!
他不再犹豫,迅速而轻巧地搬开抵门的物件,挪开一道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深色夜行衣、身形矫健如同猎豹的黑影立刻闪入,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和淡淡的尘土味。入口随即被杨熙飞快地重新封死。
地窖内漆黑一片,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只能听到彼此轻微而克制的呼吸声。杨熙没有立刻点燃灯火,他在等待,也在判断。
“熙哥儿?”那黑影先开口了,声音依旧很低,“老师让我来一趟。长话短说,我不能久留。”
老师?杨熙心中一动,对吴老倌的身份又有了新的猜测。他摸索着,重新点燃了那根松明。跳跃的光芒驱散黑暗,照亮了来人的面容。那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在火光下精光内敛,身形站姿看似随意,却透着一股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感。
“老师让我带两句话。”青年语速很快,但字字清晰,“第一,赵家之事,你做得很好,火候恰到好处,但风波未止,小心余烬复燃,尤其留意赵德贵长子赵元。”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杨熙的脸,似乎在评估他的反应。
杨熙心中一凛,赵元?此人在赵家存在感一直不强,据说在镇上学堂读书,竟也被吴老倌注意到了?“第二,”青年继续道,“‘山酢’之路可稳,然行商‘德昌号’背景复杂,可与交易,不可尽信。老师让你开始留意,除了葛、莓,周边山地是否还有类似‘地仙果’之物,或可入药,或可增味,拓宽根基。”
信息量巨大!不仅肯定了杨熙的行动,指出了潜在的新威胁(赵元),警示了交易对象,还为他指明了下一步的生产发展方向!吴老倌虽未亲自现身,但其视野与布局,依旧精准地笼罩着这片区域。
“我记下了。”杨熙郑重点头,没有多余废话,“先生……他一切安好?”
青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恢复平静:“老师自有安排。你保护好自己,就是对他最大的助力。”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卷,“这是老师凭记忆画的周边山势草药略图,以及‘德昌号’的一些背景,你看后即焚。”
杨熙接过,入手微沉。青年不再多言,对他微微颔首,示意打开入口。
如同来时一样,青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地窖内,只剩下杨熙和他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油布卷,以及心中翻腾的思绪。
吴老倌的这次传讯,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前路的部分迷雾,却也映出了更深远的阴影。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油布卷,就着火光,看到了那细致勾勒的山川河流,以及旁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