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葛根在杨家人精打细算的消耗下,依旧在一寸寸地减少。但它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填充胃囊的淀粉,更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余裕”——让全家人在从事繁重且危险的夜间劳作时,不必时刻被饥饿的眩晕所困扰。这份来之不易的体力,被毫无保留地投入到那场与命运的抗争中。
杨熙的“试验”在悄悄进行。他将少量葛根粉与木薯粉混合,加入一点点珍贵的清水,反复揉捏,试图找到合适的比例,制作出更易储存、也更容易携带的干粮。失败是常态,得到的往往是干裂易碎、或者过于黏牙的团块。但他没有气馁,每一次失败都让他对这两种材料的特点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甚至尝试将捣碎的地耳干粉掺入其中,希望能增加一些不同的口感和粘合度。
周氏的编织技艺愈发纯熟。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几何花纹,开始尝试编织出小鸟、草虫等更具巧思的形态,虽然粗糙,却别具一番朴拙的趣味。她知道,在镇上,这种带点“花样”的小玩意儿,或许能吸引不同顾客的眼光,多卖一两文钱。材料也被她运用到了极致,柔韧的树皮被撕成极细的丝,用来勾勒细节;不同颜色的草茎经过简单的浸泡染色(利用某些野生植物的汁液),虽然色泽暗淡,却也能形成微妙的对比。
杨老根则像个老谋深算的管家,仔细规划着每一份资源的用途。他将品质最好的葛根粉和木薯粉分开储藏,作为战略储备;将品相上乘的草药小心阴干,用旧布包好;把周氏编织的成品按粗糙与精细分类。他心中有一本无形的账册,计算着如何用这些零碎的产出,换取这个家庭最急需的物资——盐,或许是一点点的油,甚至是……一小块能给杨丫熬汤的、带着油花的肥肉。
然而,所有的努力,最终都需要一个安全的渠道将其“变现”。频繁地由杨熙冒险去镇上,风险太高,赖五的窥伺如同悬剑。他们需要一个中间人,一个可靠且不易被赵家注意到的桥梁。
杨熙想起了那个偶尔在村口遇见的、佝偻着背的吴老倌。他是村里的孤老,无儿无女,也不租种赵家的地,平日里就靠在山里拾些柴火、挖点寻常草药,或者帮人跑跑腿、传递些小东西,换点微薄的生活所需。他沉默寡言,在村里存在感极低,但也正因如此,或许不易引起赵家和赖五的注意。
这是一个冒险的选择。信任一个外人,意味着将自家的秘密暴露在风险之下。但若没有外援,他们积攒的这些东西,最终只能堆在屋里发霉。
深思熟虑后,杨熙决定冒险一试。他选在一个天色阴沉、细雨蒙蒙的午后,村里人大多窝在家中的时候,揣着一小包品相最好的绵茵陈和两个周氏编得最精巧的小篮子,悄悄来到了吴老倌那间位于村子最边缘、几乎快要坍塌的破屋前。
吴老倌正坐在门槛上,就着微弱的天光修补一个破旧的鱼篓,看到杨熙,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吴爷爷。”杨熙低声打招呼,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吴老倌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杨熙,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沙哑地开口:“熙哥儿?你这是……”
“吴爷爷,家里弄了点东西,想劳烦您下次去镇上时,帮忙看看能不能换点盐。”杨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就算给您的跑腿钱。”
吴老倌沉默地接过小包和篮子,打开看了看,手指在绵茵陈上捻了捻,又摩挲了一下小篮子的编织工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抬头,深深地看了杨熙一眼,那眼神似乎能看透很多东西。
“赵家……”他只说了两个字,便停住了,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杨熙心中一震,知道吴老倌猜到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迎上吴老倌的目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低声道:“总要想法子活下去。”
吴老倌又沉默了许久,久到杨熙几乎以为他要拒绝。最终,他将东西小心地收进怀里,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东西……我试试。换到什么,下次给你。以后……小心点。”
没有多余的承诺,没有热情的保证,但这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杨熙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他知道,吴老倌这是答应了,而且,他明白其中的风险。
“多谢吴爷爷!”杨熙郑重地行了一礼,不敢多留,迅速转身消失在蒙蒙雨雾之中。
吴老倌看着杨熙消失的方向,又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同情,或者说是对某种顽强生命力的认可的光芒。
一线微光,透过层层阴霾,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透出的缝隙。尽管这缝隙如此狭窄,如此脆弱,但对于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的杨家人来说,已是弥足珍贵。
然而,无论是茅屋内的微光,还是这新建立起的、脆弱的联系,都依然笼罩在赵家巨大的阴影之下。赖五那双窥伺的眼睛,并未因这细雨而闭上,他像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依旧在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