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薯嫩叶那苦涩的滋味,如同浸透胆汁的粗布,顽固地盘踞在杨熙的舌根,每一次吞咽都需要莫大的毅力。这点从毒物边缘抢夺回来的食物,虽然暂时延缓了断炊的绝境,却无法驱散日益浓重的饥饿阴云。家人的脸色在缺乏油水和足够碳水的情况下,愈发显得蜡黄,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虚弱的气息。
杨熙知道,必须找到新的、更可靠的食物来源。他的目光,越过那片被毁的田地,再次投向了后山与溪流。葛根虚无缥缈,蘑菇风险太大,那么,水里呢?
那条日渐干涸的溪流,水位已降至历年最低,大片河床裸露出来,被太阳晒得龟裂。以往藏匿于深水中的巨石如今大半暴露,上面覆盖着滑腻的绿苔。鱼虾早已变得稀少难捕,地笼的收获几近于无。
然而,杨熙注意到,在那些巨石背阴的底部、以及河岸被水流冲刷出的凹陷处,因为残留的些许湿气和淤泥,附着着一簇簇黑褐色、形如耳朵的胶质物。
是地耳!也有些地方称之为地皮菜、雷公屎。
这东西他认得,前世在乡下见过,是一种藻类与真菌的共生体,生命力极强,耐旱,雨水一淋便能复苏生长。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富含胶质,能够充饥,且无毒。
希望的火花再次闪现。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退。杨熙提着一个旧木桶,带着一把小铲,来到了溪边。他避开可能有人经过的主河道,专挑那些偏僻的、巨石林立的河滩。
他蹲下身,用小铲小心地刮取附着在阴湿石面和淤泥上的地耳。这些地耳因长期缺水而蜷缩干瘪,颜色深黑,采集起来颇为费力,需要耐心和技巧,既要刮得下来,又不能带起太多泥沙。不一会儿,他的指尖就被粗糙的石面和地耳本身的质感磨得发红。
过程缓慢而枯燥,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滴落在干涸的河床上,瞬间蒸发。但他心中却充满了一种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期盼。这东西虽然看起来肮脏卑微,却是大自然在旱魃肆虐下,留给穷苦人的一丝怜悯。
约莫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木桶底部才勉强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混杂着碎草和泥沙的干瘪地耳。数量不多,但足以让杨熙感到振奋。
回到家,他将地耳倒入一个大瓦盆中,加入珍贵的清水进行浸泡。神奇的是,那些干瘪黑褐的碎片,在清水的滋润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颜色也逐渐变得墨绿半透明,体积也膨大了数倍,宛如一朵朵柔韧的、微型的黑绿色花朵在水中绽放。
周氏凑过来看,惊讶道:“这是……石耳?往年雨水多的时候,河滩上倒是常见,没想到这大旱天,石头缝里还能找到这点东西。”
“娘,这东西能吃,洗干净了,和野菜一起煮,或者做汤,都能顶饿。”杨熙一边仔细地漂洗着地耳里的泥沙,一边说道。
清洗地耳是个细致活,需要反复换水,揉搓,才能将夹杂在褶皱里的细沙洗净。当最终得到一小盆干净、饱满、颤巍巍的墨绿色地耳时,全家人的眼中都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当晚,周氏将大部分地耳与最后一点抢收来的野菜一同煮了一锅糊糊,又用剩下的一小撮,配着一点粗盐,做了一碗极其清淡的汤。
地耳入口,口感滑腻而略带韧性,本身并无特殊味道,却能很好地吸收汤汁的咸味,那丰富的胶质提供了不同于木薯和野菜的饱腹感。尤其是那碗清汤,喝下去,润滑的触感划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片刻的慰藉。
这点地耳,分量依旧少得可怜,但它的出现,意义重大。它证明了即使在最严酷的环境下,只要不放弃寻找,总能发现被忽视的、卑微却有用的资源。它不像木薯叶那样带着毒物的阴影,给了全家人一种相对“安全”的补充。
此后的几天,采集地耳成了杨熙和杨大山(在腿脚稍好时)的一项重要任务。他们如同拾荒者,在广阔的、干裂的河床上仔细搜寻着每一片可能存在的、黑褐色的“余晖”。收获时多时少,极不稳定,但每一次发现,都像是一点微弱的星光,照亮了前路的黑暗。
然而,杨熙也清醒地认识到,地耳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产量有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赵家的债务、长期的粮食危机,依然像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在清洗地耳的时候,看着水中那些柔韧的生命,一个念头再次浮现——或许,可以利用这些采集来的、看似低价值的资源,进行再一次的“转化”?
比如,将地耳晒干磨粉,混入木薯粉中,是否能做出不一样的食物?或者,尝试用更系统的方法,在屋后模拟潮湿环境,培育地耳?
生存的智慧,在一次次绝境的逼迫下,被激发到了极致。路,似乎总是在山穷水尽处,又蜿蜒出新的、更加细微的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