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提出的尝试食用木薯嫩叶和皮的建议,像一块投入死潭的石头,在家人心中激起惊惧的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绝望所吞没。当饥饿成为悬在头顶的铡刀时,铤而走险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然而,与毒物打交道,容不得半分马虎。这不仅仅是勇气,更需要极致的谨慎和一套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流程。
第一步是采集。杨熙和杨老根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潜入屋后那片隐蔽的木薯地。他们没有选择老叶,而是小心翼翼地掐取那些刚刚抽出不久的、最鲜嫩的茎尖和幼叶,这些部位理论上毒素含量相对较低。至于木薯皮,他们只刮取那些相对厚实、与薯肉连接不那么紧密的外层老皮,内里青紫色的、毒素集中的皮层坚决弃之不用。每采集一小把,都如同在雷区行走,精神高度紧绷。
第二步是预处理。带回的嫩叶和木薯皮被分别放入不同的瓦盆中,加入从“鬼见愁”坳取回的、珍贵的清水,水面要完全淹没材料。杨熙严格规定,嫩叶需浸泡至少六个时辰,期间换水三次;而木薯皮则需浸泡十二个时辰以上,换水五次。每一次换水,浑浊的、带着涩味的汁液被倒掉,都让人心头稍安,却又更加心疼那流逝的清水。
第三步是烹煮。这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浸泡后的材料被捞出,放入家中那口最大的铁锅中,加满水,灶膛里燃起旺火。周氏负责照看火候,杨熙则紧盯着锅里的变化。水沸之后,他要求必须持续滚沸至少半个时辰以上,期间不能盖锅盖,让可能残留的毒性物质随蒸汽挥发。煮第一遍的水,颜色浑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不安的气味,被毫不犹豫地全部舀出倒掉,绝不吝啬。然后重新加入清水,进行第二遍,甚至第三遍的煮沸。
整个过程缓慢而煎熬。茅屋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青草气和某种微弱刺鼻味道的水汽,每个人的神经都像拉满的弓弦。杨丫被要求待在里屋,不准靠近灶间。杨大山拄着棍子,守在门口,既是警惕外人,也是内心焦灼的体现。
当第三遍煮过的嫩叶被捞出时,颜色已经变得暗绿发黄,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气息,软塌塌地躺在盆里。而木薯皮则几乎被煮烂,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
“可以……尝了吗?”周氏的声音带着颤抖,手里拿着筷子,却迟迟不敢伸出去。
杨熙深吸一口气,他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夹起最小的一片嫩叶,吹了吹,放入口中。他没有咀嚼,只是用舌尖仔细感受着那经过反复处理后的味道——依旧带着难以消除的苦涩,但那种令人舌头发麻、刺喉的尖锐感似乎减弱了许多。他小心地咀嚼了几下,吞咽下去,然后静静等待着身体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杨熙感觉着自己的喉咙、胃部,是否有任何不适。一刻钟,两刻钟……除了那顽固的苦涩味蕾记忆,并无其他异常。
“我没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他不敢让家人,尤其是年幼的杨丫立刻食用。
“今天先吃我处理过的这些。”杨熙将那一小碗煮好的嫩叶分成两份,一份自己留下,另一份推到杨老根和杨大山面前,“爷爷,爹,你们年纪大,经验多,也尝尝看。娘和丫丫再等等。”
这是一种残酷的“试毒”。杨老根和杨大山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各自夹起一点,面色凝重地吃了下去。
又是漫长的等待。确认三人都无事后,周氏才红着眼圈,给眼巴巴望着的杨丫喂了一点点碾碎的嫩叶糊。
第一顿“木薯叶餐”,就在这种极度压抑和忐忑的气氛中结束了。食物入口苦涩难咽,如同嚼蜡,但那股实实在在落入空荡胃囊的填充感,却暂时压倒了饥饿的灼烧。
他们没有敢尝试处理更麻烦、风险也更高的木薯皮,决定先观察嫩叶食用后的长期反应。
此后的几天,杨家的食谱里多了这一味苦涩的“野菜”。每次食用前,那套繁琐而严格的浸泡、换水、煮沸流程都一丝不苟地执行。杨熙仔细记录着每个人食用后的感觉,留意着任何细微的不适。幸运的是,除了口感极差和偶尔因苦涩引起的反胃外,并未出现明显的中毒症状。
这一点点从毒物边缘抢夺回来的食物,虽然无法让家人吃饱,却成功地延缓了断炊的步伐,为寻找其他生路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它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撑——在最深的黑暗中,他们依然没有放弃,依然在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与命运抗争。
然而,杨熙深知,这绝非长久之计。木薯叶提供的能量有限,处理过程消耗大量时间和珍贵的水源,长期食用对身体的潜在影响更是未知数。他们必须找到更稳定、更安全的食物来源。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广袤而危险的后山,以及……那条日渐干涸,却或许还藏着其他秘密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