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毁田地中抢收回来的那点微薄资粮,在极度节俭的消耗下,依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木薯虽然顶饱,但长期单一食用,加之缺乏油盐,让全家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菜色,体力也明显下降。周氏煮粥时,锅里的米粒几乎可以数得清,野菜和木薯块成了绝对的主角。那点抢收来的嫩叶和豆荚,早已消耗殆尽。
粮缸,终于见底了。
最后一个装着些许粟米的粗陶罐被周氏搬了出来,罐底那薄薄的一层金黄颗粒,此刻显得无比珍贵,却也无比刺眼。这点粮食,就算全是稀粥,也撑不过三五日。
断炊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石,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赵家的威胁更直接,更迫在眉睫。饥饿,是这个贫苦家庭最熟悉也最恐惧的敌人。
杨丫年纪小,对饥饿的感受最为直接。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着母亲转悠,而是常常安静地蜷缩在炕角,一双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虚空,小肚子因长期缺乏足够的食物而微微鼓起,与瘦弱的四肢形成对比,这是营养不良的典型征兆。她不再问“什么时候吃饭”之类的话,因为答案总是令人失望。
周氏看着女儿的样子,心如刀绞。她偷偷将自己碗里本就稀薄的粥液多拨一些给杨丫和需要干重活的杨熙,自己则常常只喝点汤水,嚼几根野菜了事。她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劳作时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杨大山的脸色蜡黄,那条伤腿在饥饿和劳累的双重折磨下,肿胀得更厉害了,行走时龇牙咧嘴,却依旧强撑着帮忙处理木薯或整理工具。沉默,成了他应对困境的主要方式。
杨老根的话变得更少,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墙根下,望着那片被毁的田地出神,一蹲就是半天。那佝偻的背影,仿佛凝聚了这个家庭所有的沉重与无奈。
杨熙感受着腹中熟悉的灼烧感,那是饥饿带来的生理反应。但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那种资源耗尽、前路被堵死的窒息感。他之前规划的种植周期长的作物,远水解不了近渴。秘密制作木薯粉和编织品换来的钱,在购买了必不可少的盐和一些廉价药材(用于缓解杨大山的腿肿)后,也已所剩无几。
他知道,必须立刻找到新的、能够快速获取食物的途径。否则,不等赵家再来逼迫,饥饿就会率先摧毁这个家庭。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后山。“鬼见愁”坳的水源只能解决饮水和小规模生产用水,无法直接变成食物。山里还有别的吗?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原主似乎听村里的老人提起过,更深的山里,有些年份,会在某些特定的、潮湿背阴的沟壑里,长出一种叫做“葛根”的野物,块茎富含淀粉,能充饥,但挖掘极其困难,藤蔓缠绕,根茎深埋,且位置不固定。
还有……蘑菇?但春季并非蘑菇大量生长的季节,且辨识毒菇需要极其丰富的经验,风险太大。
“爷爷,”杨熙找到蹲在墙根的杨老根,声音因饥饿而有些虚弱,“您还记得,后山哪些地方,以前长过葛根吗?或者,这个时节,有没有什么能应急的、块茎大的野物?”
杨老根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孙子许久,才沙哑地开口:“葛根……那是靠运气的东西,不好找,藤缠得紧,根扎得深,废半天力气也未必挖得到多少……这年月,山里能吃的,早就被人刮过几遍了。”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杨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环顾这个家徒四壁的院落,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堆尚未处理的木薯皮和残渣上。这些东西,以往都是丢弃或者混入堆肥的。
等等……木薯皮……
他忽然想起,前世似乎有资料提及,某些品种的木薯,其嫩茎叶在经过极其谨慎的、反复的加工处理后,也是可以食用的,虽然味道苦涩,营养价值不高,但关键时刻能顶饿。而木薯皮,虽然含有更高浓度的毒素,但理论上,通过更加彻底的浸泡、煮沸、发酵等复杂工序,也并非完全不能利用……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这是在走钢丝,是在与毒素赛跑。一旦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看着脸色蜡黄的父母,看着日渐消瘦的妹妹,看着祖父那绝望的眼神……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爹,娘,”杨熙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从明天起,我们试着……处理木薯的嫩叶和……皮。”
周氏和杨大山闻言,都震惊地看向他。
“熙哥儿!那东西不是有毒吗?可不能乱吃啊!”周氏失声道。
“我知道有毒。”杨熙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们要更加小心。用更长时间浸泡,换更多次水,煮得更久……一点一点试。总比……总比活活饿死强。”
他的话,让屋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饥饿与毒害,他们必须选择一个去面对。这是一种何等残酷的抉择。
杨老根缓缓站起身,走到杨熙面前,枯瘦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但那眼神已经表明了一切——无论多难,试试吧。
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以往视为废弃物的东西,试图从那里面,榨取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能量。断炊之虞,已将他们逼到了生存智慧的极限,也逼到了与死神共舞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