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公瑾……”
那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柔软、温和,却又带着熟悉到让人心碎的温情。
周瑜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庐江周宅的后园,杏亭之中,一缕微风吹来,亭外正是四月天,杏花盛放,粉瓣随风飘落,落在石阶上、落在亭柱间,也轻轻落在了周瑜的肩头。
“这是……庐江?”周瑜怔住。
他本该在江陵战场、帐中昏厥,可此刻,他竟然端坐在自己少年时最常流连的杏亭中。
“我……是在做梦吗?”他抬起手,竟能清楚感受到手心里一片杏花的凉意。
“公瑾……”那声音再次唤来。
周瑜猛地一震,循声望去,正前方的花径下,站着两道身影。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父亲!母亲!”
周瑜脱口而出,只觉得鼻腔猛地一酸,一股炙热的情绪从心底翻涌而上。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负重伤,忘了现实种种,脚下生风一般扑向那熟悉的怀抱。
“你这孩子,还是这样急性子,慢着些!”周母嗔笑,眉眼弯弯,声音如从前一般温软。
“别摔着。”周父笑着伸出手臂,将疾奔而来的儿子牢牢揽入怀中,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像从前那样安慰他儿时因练剑摔倒的惊惧。
周瑜终是扑进了那怀里,那是他十年来夜夜梦回也未能再感受到的温度。他再也压不住眼底的泪水,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打湿了母亲衣襟,落在父亲肩头。
“孩儿……孩儿后来随孙将军去了江东,做了都督,守一方疆土。”他哽咽着,“还娶了太守乔公的二女儿做夫人,她为人正直,娇俏温婉,公瑾很幸福……只是……只是……孩儿日日思念父母,夜夜梦回,梦见杏花开,梦见母亲叫我起身练琴,梦见父亲在庭中饮茶……”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父母,声音颤抖:“公瑾好想你们,好想……再见你们一面……哪怕只是梦中一瞬……”
周母紧紧握着周瑜的手,笑中带泪地抬眼望他,轻声嗔怪:“傻孩子,都娶亲了,还这般撒娇。瞧你,一见娘亲就哭得这般不像话。”
她温柔地抚着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背脊,像他小时候摔了跤一样安慰着,一下一下地拍着,声音轻柔而缠绵:“别怕,娘在呢。你受苦了,我们都知道。”
周瑜鼻息急促,紧紧抓着父母的手,像是一个在海浪中几欲溺亡的孩童,抓住了那唯一的浮木。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顺着指缝滑落在掌心,温热、湿润。他不敢松开,生怕这一松,眼前的二人便又烟消云散。
可渐渐的,喜悦之后,是迟疑。
周瑜慢慢愣住了。他眼神动了动,望着熟悉的杏亭与这如梦似幻的画面,眉头一点一点拧紧:“可……我怎么会在庐江?我不是……不是中了曹仁那一箭吗?应该是在江陵啊……”
他摇了摇头,脑中一片迷雾。
他努力去回忆、去想,可越是思索,太阳穴的地方便越发刺痛。仿佛有人拿着尖针,一点一点,扎进他记忆最深处。
于是,他闷哼一声,手指不自觉松开父母的掌心,整个人慢慢蹲下身,用手死死按住自己太阳穴,脸色苍白如纸。
周父皱了皱眉,走上前缓缓跪下,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公瑾,我儿,莫要再想了。你已太累,该歇一歇了。”
周母也轻抚他额角,温声细语:“是啊,公瑾,快跟爹娘走吧。以后都不必再受那些兵戈之苦,风雨之厄。”
“我们在这儿等你很久了……”周父叹道,语气温和却仿佛带着一种召唤。
周瑜抬起头,看着眼前慈祥熟悉的脸庞,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茫然。那种沉重的疲惫袭上心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在告诉他:“别再回去了,累了,就休息吧。”
他看到父母缓缓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牵着他走在庐江的石板路上,牵着他走去上学、练琴、习剑……周瑜呆呆地看着他们伸出的手,心如鼓擂。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伸了出去——
然而——
就在那一瞬间,远处,一道熟悉的呼唤如一缕晨光,忽然破开这梦境的朦胧!
“公瑾……我来了……你别怕……”
那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如骤雨打在心头,带着难以抑制的情绪。凄切、急促、颤抖,却又温柔到极致。
“公瑾……我真的好想你……”
是她——
周瑜猛地瞪大双眼!
那一瞬,他原本已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又像被什么击中似的颤抖了一下,缓缓、缓缓地往回收。他嘴唇颤动,喉咙发干,低低喃喃:“小乔……夫人……”
他本已动摇的心,再次被那轻柔的声音牢牢拉住。那是他的妻子啊,是他亲手为之梳发,为之绣衣,为之弹琴的人。她在叫他——在那个真实世界里,她也正在痛苦地寻找他。
“公瑾……”又一声哽咽的呼唤,这一次,带着明显的哭腔,如夜雨打芭蕉,哀而不伤,柔而直入魂魄。
周瑜的眼神失了焦。
他不明白这是哪里。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在江陵受伤,却为何会在庐江。他不明白……为什么小乔在江东,自己此刻却能听到她的呼唤,他不明白......父母已经离去多年,可此刻他们的手却如此温暖。
“我……是不是要……跟他们走?”
“可是……她在等我啊……”周瑜低声道。
他惶然无措,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周父与周母静静地看着周瑜犹豫而痛苦的神情,彼此对视一眼,神色中透出几分明了与不舍。
良久,周父叹息着开口:“看来……我们来的还不是时候。”
他的声音低沉,如一阵穿透云雾的钟鸣,带着几分怅然和无奈。
周母的眼中早已蓄满泪水,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轻声应道:“是啊,我们来早了……他心中……还有割舍不下的牵挂……”
她望着周瑜,眼中尽是怜爱和担忧。那个他们从小呵护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江东都督,百战沙场,万众仰望,可在他们眼中,依旧是那个在杏林下嬉笑打闹、围着他们转的小儿郎。
“可是……”周母轻轻伸手,想再去握住周瑜的手,却在半途停下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滑落。
周父却神情肃穆,轻轻摇头道:“孩子大了……此事,终究要让他自己决定。”
说罢,他望向痛苦的周瑜,语气缓慢却分外郑重:“公瑾……你,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周瑜抬起头,额间冷汗直流,眼神里是浓重的迷茫与挣扎。
“你如今被伤痛折磨,身负沉疴,神魂俱疲,”周父缓缓道,“我与你母亲,并非要夺你性命……只是……我们不忍你这般受苦。”
他顿了顿,眼神中有着劝慰般的慈悲:“若你愿意,便随我们走罢,结束这一切的劳累和痛楚……这一生的牵挂与重担,便也就此放下,来生再续缘分,也未尝不可。”
话音刚落,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周瑜的右肋袭来,他猛地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地半跪在地,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他一手撑地,一手死死捂着伤口,指尖颤抖不止,牙关紧咬。
“嗯……”他低声呻吟,呼吸急促,仿佛这一刻,有什么真实的苦楚再度席卷了他的全身。
周母猛地扑上前,心疼地哭了出来,声音带着颤抖:“我的孩子……别再支撑了,娘看着心都碎了……公瑾,跟娘走罢……别再这般苦熬着……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是我们的骄傲了……”
她轻轻捧着周瑜的脸,像从前哄他睡觉那样,低声哽咽着:“我们一家团圆,不好吗……回家罢,孩儿……”
可周瑜却剧烈摇头,口中喃喃道:“不……不……她还在……她……她在找我……我……我要去找她……”
“她?”周父皱眉。
“夫人……”周瑜喃语之间,眼神猛地亮了几分,仿佛在那片疼痛与迷雾之中,陡然看见了那道光亮,他费力睁开眼,恍惚中,看见了那个始终站在他身后的身影——小乔。
他不顾疼痛,艰难地撑起身子,声音颤抖却坚决:“我不能走……我还有事要做……江东未安,大业未成,我周瑜岂能弃之不顾?”
“我与伯符并肩打下的江山,还未稳固,我......怎能舍得?”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如炬:“更何况……我夫人还在,她在等我……凯旋......”
周父神情一震,而周母已是满脸泪痕。
“你真的……决定了吗?”周父沉声问道。
周瑜紧咬牙关,汗水浸透衣襟,但仍毫不迟疑道:“孩儿不孝……恳请父亲母亲……再等等我,再给我几年……待我完成大业,护得江东太平,护得她一世安稳,我再回庐江,再来寻你们……到那时……我便跪在杏亭之下,奉茶为礼……只求来世,仍做你们儿郎。”
周父沉默片刻,望着被剧痛折磨得满脸汗水却仍毅然决然的周瑜,眼中泛起难言的情绪。他缓缓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却带着一丝难掩的骄傲:
“唉……不愧是吾儿。”
他的声音沉甸甸,既是认可,更是叹惋。他眼中分明有不舍,有疼惜,可那抹隐忍之中的自豪,仍是藏也藏不住。
“既如此……那你便回去罢。”周父低声说道,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浮起一抹担忧,“只是……前路坎坷,风刀霜剑……你要坚强。”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远远地从云雾之外飘来,像一场风,一抹影。
而他与周母的身影,也在周瑜眼前一点一点淡了,变得模糊,变得透明,直到二人彻底消失不见。
“父亲……母亲……”周瑜顿时一惊,向前一步伸出手,却只抓到空无。他瞪大眼睛,声音瞬间变得嘶哑又急切:“不!别走!父亲!!母亲!!”
可无论他怎么喊,四周只剩杏花飘落,空无一人。
那一瞬,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得像被放逐的残魂。
“不要走……”周瑜喃喃低语,眼眶微红,声音颤抖得像风中残烛。他站在原地,心如死灰,彷徨无助。
可就在此刻,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右肋席卷而来!
“呃……啊!!!”
他仿佛被生生拉回了那副破碎的躯壳,周瑜猛地蹲下,五指死死按住右肋,额头贴着地面,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嘴里痛苦低吼着。
那种被命运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失去知觉——
但也正是这份疼痛,将他从梦境彻底抽离。
——就在他几欲昏厥之际,眼前忽然一亮。
不是梦中的杏亭,也不是庐江春色,而是朦胧而真实的光。
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白光下,映入眼帘的,是军营帐顶昏黄的灯影,一根横梁悬着药包,还有不断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浓郁而熟悉的药香。
可那之中,又有一缕幽微的香气,这香气,令他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