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午后总比别处沉些,连窗纸都像是蒙了层薄灰,把外面的天光滤得淡了。殿里没点多少灯,只靠角落一盏银灯燃着微光,映得满室器物都透着股冷意,描金的妆奁关着,上面落了层浅浅的浮尘;墙角的香炉里,最后一缕香灰刚簌簌落在锦垫上,连点余温都没剩。
永琪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攥着个白瓷酒杯,杯里的酒早就凉透了,杯壁凝着圈细细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滴在他月白色的常服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他却浑然不觉,只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那株半枯的海棠。
眼泪没忍住,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进酒杯里,溅起一圈细小的涟漪。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冰凉的泪渍,才自嘲地笑了笑,他堂堂五阿哥,连自己喜欢的人都留不住,最后只能坐在这里,像个懦夫似的躲着哭,真是没用。
“吱呀”一声,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点外面的凉风。欣荣端着个描金漆盘走进来,盘里放着一碗刚温好的燕窝百合汤,汤面上浮着几片嫩白的百合,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她走得很轻,裙摆蹭过青砖地,只发出极细的声响,像是怕惊扰了殿里的寂静。
看到永琪垂着头、衣襟上沾着酒渍的模样,她端着盘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却还是强压着失落,轻声说:“永琪,喝碗汤吧。这是我让小厨房炖的燕窝百合,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垫垫肚子也好。”她把漆盘放在永琪面前的桌上,手指轻轻碰了碰碗沿,确认温度刚好,才敢往后退了半步,站在他身侧,不敢靠太近。
永琪没抬头,也没看那碗汤,只是盯着酒杯里晃动的泪酒,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欣荣,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欣荣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不敢接话,只能轻轻咬着下唇,等他继续说。
“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留不住,”永琪抬起头,眼底满是红血丝,嘴角勾着抹凄凉的笑。
欣荣的指尖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却还是鼓起勇气,轻轻伸手,握住了永琪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很凉,带着点紧张的颤抖,怕被他推开,却还是没松开:“永琪,别这么说。小燕子……她已经选了班杰明,你再难过,也回不去了。我们还有绵亿啊,”她提到孩子时,声音软了些,眼底也泛起一点微光,“绵亿才刚满月,他需要阿玛,我也需要你。我们好好照顾他,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永琪的手被她握在掌心,那点凉意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低头看着她的手,纤细、苍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他想起绵亿出生那天,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却还笑着说“给你生了个儿子”;想起这些日子,她每天亲自带着绵亿,连觉都睡不安稳,却从没抱怨过一句。
是啊,欣荣是无辜的。她不过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了他,却要承受他的冷漠,还要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伤心。而绵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能不管不顾?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低低的唱喏:“五阿哥,皇上传旨,宣您即刻去养心殿见驾。”
永琪心里猛地一紧,像是被人拽了一把。他下意识地抽回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却因为心慌,手指抖了一下,把玉带的扣子扣错了位置。欣荣连忙上前,帮他把扣子重新扣好,指尖碰到他的腰时,又飞快地缩了回来,轻声说:“别慌,皇阿玛许是有要事跟你说,去吧。”
永琪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快步走出殿门。廊下的风有点凉,吹在他脸上,让他清醒了些,却也更紧张,皇阿玛知道他今天心绪不宁,难道是要责备他?还是……关于他之前提的出宫游历的事?
养心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乾隆翻奏折的“沙沙”声。永琪走进来时,看到乾隆正坐在御案后,揉着眉心,桌上堆着好几本摊开的奏折,砚台里的墨还冒着点热气。听到脚步声,乾隆抬起头,目光落在永琪身上,没有平日的威严,倒多了几分疲惫。
“儿臣参见皇阿玛。”永琪躬身行礼,头埋得很低。
“起来吧。”乾隆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永琪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乾隆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些:“朕知道,小燕子和班杰明大婚,你心里不好受。”
永琪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没敢接话。
“朕也年轻过,知道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的滋味,”乾隆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茶,“但你是大清的皇子,不是寻常百姓,不能只跟着自己的心意走。绵亿刚满月,欣荣在宫里无依无靠,你要是一直消沉下去,怎么对得起他们?”
“儿臣知道错了。”永琪的声音有点哽咽,“只是……儿臣实在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儿臣做不到。”
乾隆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关于你想出宫游历的事,朕考虑好了。”
永琪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期待,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些。
“朕可以答应你,”乾隆的语气缓了缓,“但你要记住,你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身上扛着大清的责任。朕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绵亿也该启蒙了,你必须回来,帮朕打理朝政,也尽你做阿玛的本分。”
永琪的心脏“砰砰”地跳着,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他没想到皇阿玛真的会答应他,而且没有过多的责备。他连忙站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谢皇阿玛!儿臣……儿臣一定记住您的话,三年后,儿臣定会准时回来,为大清效力,好好照顾欣荣和绵亿!”
乾隆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你去吧,回去好好跟欣荣说,别让她太担心。这三年,朕会让人照看着永和宫,你在外也不用牵挂太多,安心游历便是。”
“儿臣遵旨。”永琪再次躬身,转身离开养心殿时,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些,可心里的愧疚却像潮水似的,一点点涌了上来,他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却把欣荣和绵亿留在了这深宫里。
回到永和宫时,天已经擦黑了。殿里点了灯,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里面温柔的剪影。永琪推开门,看到欣荣正坐在床边的软凳上,抱着绵亿喂奶。绵亿闭着眼睛,小嘴喝着奶,吃得很专心,小手还攥着欣荣的衣襟,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桃子。
听到开门声,欣荣抬起头,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期待,随即又怕失望似的,轻轻问:“皇阿玛……跟你说什么了?”
永琪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绵亿身上,看着孩子安稳的睡颜,心里的愧疚更甚。他伸手,轻轻碰了碰绵亿的小脸,孩子的皮肤软软的、暖暖的,让他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皇阿玛答应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让我出宫去游历,但是……要等绵亿长大一些,我再回来。”
欣荣抱着绵亿的手猛地一紧,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看着永琪,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声音带着颤抖:“你真的要走?永琪,你……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和绵亿吗?”
永琪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他说不出话。他伸手,想擦去欣荣眼角的泪,却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她的泪很凉,像冰珠似的,顺着他的指尖滑下来。“对不起,欣荣,”他的声音里满是愧疚,“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和绵亿,可是我……我真的没办法留在宫里,每天看着那些让我痛苦的人和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
欣荣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还是强忍着,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她留不住永琪,就像她从一开始就没走进过他心里一样。“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你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和绵亿担心。绵亿……我会好好带大他,等他懂事了,我就告诉他,他的阿玛去外面做为国为民的大事了。”
永琪看着她强装坚强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俯下身,轻轻抱了抱欣荣和绵亿,动作很轻,怕吵醒孩子,也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谢谢你,欣荣。”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们也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欣荣有一丝触动,没想到永琪对她们最温柔的一次,还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开。
夜深了,永和宫彻底静了下来。永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熟睡的欣荣和绵亿。欣荣的眉头轻轻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绵亿靠在她怀里,呼吸均匀,小手还攥着她的衣角。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纱,温柔得让人心疼。
他知道,他这一去,不知道要经历多少风雨,也不知道三年后回来,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就只能往前走。他轻轻站起身,在欣荣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得几乎看不见的吻,又俯身,碰了碰绵亿的小脸,然后转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小包袱,脚步轻得像片羽毛,悄悄走出了永和宫。
廊下的夜风吹在他身上,带着点凉意。他回头看了一眼永和宫的方向,殿里的灯还亮着,像黑暗里的一点星火。他攥紧了手里的包袱,咬了咬牙,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前方是未知的旅程,身后是放不下的牵挂,而他能做的,只有带着这份愧疚和期待,一步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