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清鸢截获密信,得知旧帝要征暴税
夜,已深。
青州城,国公府内院,一处不起眼的厢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烛火如豆,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伏案少女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素白的墙壁上,恍若一只随时欲要振翅飞走的孤鹤。
苏清鸢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桌案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苏家在青州乃至北地各处明里暗里的产业收支、仓储粮秣。自从重生归来,她便有意识地开始梳理、整合这些资源,前世家族覆灭的教训太过惨痛,让她深知,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钱财、粮食和可靠的人手,远比虚名和权位更为实在。
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夏虫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也被这连年的旱魃抽干了精气。青州城虽比城外乡野稍好,却也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谁也不知道,这看不到尽头的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就在这时——
“咕呜——咕呜——咕——”
两短一长,三声猫头鹰的啼叫,清晰地穿透窗纸,传入苏清鸢耳中。
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方才的疲惫倦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发现猎物般的警惕与专注。这暗号,是她与安插在青州驿站的心腹苏勇约定的最高警戒级别。
她迅速起身,走到窗边,并未立刻开窗,而是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再无其他动静后,才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如同狸猫般轻巧无声地翻了进来,落地时连一丝尘埃都未曾惊起。来人一身夜行衣,面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他便是苏勇,苏家旁支子弟,自幼被选入暗卫培养,对苏家、尤其是对苏清鸢忠心不二。
“小姐。”苏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沙哑,他单膝跪地,从贴身的内衫中,取出一截约莫手指长短、小指粗细的竹管,双手高举过头顶,奉到苏清鸢面前。
竹管入手,带着夜露的冰凉和人体的一丝余温。管口用火漆密封,但那火漆已被一种特殊的手法完整地取了下来,显然是为了确保信息不被破坏,又能证明中途无人拆阅。
苏清鸢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挥了挥手,苏勇会意,身形一闪,便隐入了房间的阴影角落,如同从未出现过。
她拿着竹管,回到桌案前,就着那摇曳的烛光,用细长的银签小心翼翼地挑开竹管,从里面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纸上,并非寻常文字,而是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与数字。这是苏家内部,只有核心成员才掌握的密语,源自她母亲娘家的一本孤本古籍,即便是朝中精通密码的能手,短时间内也难以破解。
苏清鸢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符号,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大脑飞速运转,将其翻译成她能理解的信息。随着解读的深入,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原本红润的唇瓣渐渐失去了血色,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信是她父亲苏哲,动用了一条极其隐秘、非到生死存亡关头绝不启用的渠道,从京城传来的。
内容很短,却字字如刀,诛心刺骨:
“帝拒群臣泣谏,一意孤行。廷议已定,诏令不日即发,加征‘剿逆饷’。范围:北地三省(含青州)。税额:田亩,于今岁秋税基础上,再加三成;丁口,凡十六岁以上男丁,人头加征五百文。限令:秋收后一月内,务必足额收缴国库。抗旨、拖欠者……以叛国论处,格杀勿论!”
“亩加三成……丁加五百文……”苏清鸢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冰冷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痕,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悲伤,是愤怒!是足以焚尽五内、灼穿魂魄的滔天怒火!
刹那间,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如狼似虎的税吏官兵,手持锁链钢刀,冲进那些连野菜粥都喝不上的农户家中,抢走他们仅存的一点口粮种子,甚至扒房揭瓦,牵走瘦骨嶙峋的耕牛……看到了田埂路边,无人收敛的饿殍,看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演,人性的最后一点尊严被彻底践踏……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位一生忠君爱国、两鬓斑白的老臣,在金銮殿上磕头泣血,为民请命,换来的却是龙椅上那人冰冷的“拖下去,罢官夺爵”的呵斥,以及不久后“苏党”被构陷“勾结逆匪,意图不轨”的弥天罪名,刑场之上,血染黄土,苏氏满门,几无噍类……
“昏君!庸帝!!”苏清鸢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梨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笔架上的毛笔弹跳起来,滚落一地,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出来,染黑了一小片账册,如同她此刻被愤怒和绝望染黑的心。“北地大旱经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百姓早已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你还要加征如此暴税?!你这是不给他们活路!是要逼反这天下所有的苍生!!”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燃烧着的是两世为人的怨恨与不甘。烛火在她激烈的情绪下疯狂晃动,将她的影子扭曲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复仇之魂。
然而,震怒之后,袭来的便是彻骨的冰寒,一种看透命运轨迹、深知其无可挽回的绝望与清醒。
她太了解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了。刚愎自用,猜忌成性,穷奢极欲,为了满足他修建仙台、炼丹求长生的私欲,早已将国库掏空。如今各地灾荒,流民四起,又有所谓的“逆匪”作乱(其中多少是被逼上梁山的可怜人),他不想着赈济安抚,反而变本加厉,行此涸泽而渔、饮鸩止渴之举。
这道暴税的旨意,就是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北地三省,本就民怨沸腾,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这道旨意,就是投下的火星。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已成定局!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这股由绝望和愤怒汇聚而成的洪流。
前世,苏家就是这洪流中最先被吞噬的祭品之一。
这一世,绝不可以!
苏清鸢猛地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封般的冷静。那眼神,不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深闺少女,而像一位历经沧桑、执掌生死的统帅。
她不能再有任何犹豫,必须立刻行动!
她迅速铺开一张新的信纸,取过一支细笔,蘸饱了浓墨,笔走龙蛇,字迹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锋锐。
第一道命令,是给苏勇以及散布在青州城内外的其他眼线:“动用所有隐秘渠道,不惜代价,将朝廷欲加征‘剿逆饷’,亩加三成,丁加五百文,抗税者以叛国论处的消息,巧妙散播出去。重点在码头、酒肆、粮行、流民聚集之地。要快,要在官府正式公文到达之前,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她要抢先一步,点燃民意,加速民心的离散,让这乱局来得更猛烈些!水越浑,她才越好趁乱脱身。
第二道命令,是给负责打理苏家暗产的老管家苏福:“即日起,暂停所有非必要生意。暗中联络可靠买家,将城外的三处田庄、两家粮行、以及库房里除必备口粮外的所有绸缎、瓷器等笨重财物,化整为零,秘密、快速地变现。所得银钱,全部兑换成黄金、以及便于携带的珠宝古玩。动作要隐秘,宁可价格低一些,也绝不能走漏风声。”
她必须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南迁之路漫漫,没有钱寸步难行。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将两张纸条分别用不同的火漆封好,低声唤道:“苏勇。”
阴影中的苏勇再次现身。
“这两封信,立刻送出去。告诉苏福,这是死命令,若有延误,家法处置!”
“是!”苏勇接过信,毫不犹豫,身形一闪,便再次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中。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苏清鸢一人,以及那盏似乎随时会熄灭的孤灯。她看着桌上被墨迹污损的账册,和那卷承载着噩耗的桑皮纸,眼神幽深。
这,仅仅是第一步。
三日后,苏府书房。
厚重的房门紧闭,连窗户都放下了帘子。书房内,只有苏哲与苏清鸢父女二人。
苏哲穿着一身家常的深色便袍,连日来的忧心忡忡,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当他看完女儿呈上的、已经翻译成普通文字的密信内容时,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陛……陛下……他……他怎能如此?!这是自绝于天下,自毁长城啊!”苏哲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不敢置信。他一生信奉忠君爱国,哪怕皇帝近年来越发昏聩,他也始终抱着劝谏挽回的期望。可这封密信,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父亲,”苏清鸢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她必须打破父亲不切实际的幻想,“朝廷已无可救药,龙椅上那位,更是独夫民贼,与他讲仁德忠义,无异于与虎谋皮。我们苏家,如今已是悬崖边上。”
她走到父亲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留在青州,我们就是这‘剿逆饷’的第一个目标。届时,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助纣为虐,帮着官府去盘剥那些早已一无所有的百姓,如此,我苏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更会被万民唾骂,遗臭万年!要么,抗旨不遵,以‘叛国’之罪,被抄家灭门,重复……重复前世覆辙!”
“前世”二字,她咬得极重。苏哲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女儿,眼中充满了惊骇与痛苦。他虽然不完全清楚女儿所谓的“前世”具体细节,但近半年来女儿的种种未卜先知、雷厉风行,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刻骨恨意,都让他隐隐猜到了那必定是一场无法言说的惨剧。
苏清鸢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走到墙边,刷地一声拉开帘子,露出一幅她早已准备好的、标注了许多记号的中原舆图。
“我们必须走!”她的手指,坚定地划过地图,从北地的青州,一路向南,“南迁!避开这必死之局,去南方,寻找一线生机!”
她的手指最终点在淮水以南的一片区域:“江南虽也有藩镇,但局势远比北地缓和,物产也更为丰饶。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她回过头,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父亲,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父亲,女儿已初步规划了南迁路线,并开始暗中变卖部分产业,筹集资金。但我们还需要一支绝对忠心、能护我们周全的护卫队伍,需要足够支撑我们到达目的地的粮草物资,更需要……在南方寻找一个能让我们苏家重新扎根、积蓄力量的地方。”
苏清鸢跪倒在苏哲面前,仰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恳求:“父亲!是继续留在这里,为一个必亡的朝廷、一个昏聩的君主殉葬,还是放手一搏,为我苏家搏一个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请您决断!”
苏哲看着女儿那双酷似亡妻、此刻却承载了太多沉重与智慧的眼睛,看着她眉宇间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再回想这半年来的天灾人祸,以及那封冰冷的催命符般的密信……他脸上的挣扎、痛苦、彷徨,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般的灰败,随即,又从那灰败中,生出了一点孤注一掷的火焰。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因为动作太猛,身体晃了一下,苏清鸢连忙起身扶住他。
苏哲站稳身形,重重一掌拍在铺着舆图的桌案上,震得笔筒都跳了起来。他眼中老泪纵横,声音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一切的嘶哑与决然:
“好!走!我们走!!”
他紧紧抓住女儿的手,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传递过去:“为父明日便称病,不再见客,不再理会州府政务!苏家内外,所有明暗力量,一切人员调度,悉数由你掌管!清鸢……我儿……”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无尽的托付与期望:
“苏家的未来,为父的性命,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窗外,夜色更浓,乌云遮住了残月,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天下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而在这小小的书房内,一个影响未来天下格局的决定,已然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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