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染亮官道旁的酸枣丛,沈序的马队就遇上了埋伏。三五个蒙面汉子从土坡后窜出,手里举着砍柴刀,呼喝着扑过来时,护田队的周三柱早把木枪一横,大喝一声:“按沈先生说的来!”两个后生立刻将沈序护在中间,其余人结成三角阵,木枪戳得蒙面人刀都握不稳——这些护田队的汉子跟着匠盟弟子练过拳脚,对付几个散兵游勇绰绰有余。
没半柱香的功夫,蒙面人就被按在地上。沈序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问:“是谁派你们来的?”为首的汉子梗着脖子不说话,周三柱一脚踩在他手腕上,疼得他直咧嘴:“再不说就把你绑去见萧将军!”那汉子顿时软了,哆哆嗦嗦道:“是……是柳府的柳福,说给五十两银子,让我们把您……把您拦在半路上。”
沈序眼底掠过一丝冷光,让护田队把人捆好交给附近的驿卒,转身对众人道:“柳承业急了,咱们更得稳住。县城的事要办,梯田的活也不能停。”他催马前行,心里却盘算着——柳承业连暗算的手段都用了,必然还会在别处下绊子,梯田耕作的工具要是出了岔子,耽误了播种,才真让他称心如意。
等沈序在县城见过县令,敲定官府支持梯田的文书,再赶回龙脊坡时,正撞见王二憨对着犁头发脾气。那架从府城买来的曲辕犁斜歪在田埂边,犁架卡在两级梯田的缝隙里,牛绳被拽得笔直,老黄牛喘着粗气,蹄子在泥地里刨出几个坑。王二憨蹲在地上,使劲掰着犁杆,脸涨得比熟透的高粱还红:“这破犁!在平地上溜得像泥鳅,到了这梯田里就成了死猪,转个弯都能卡壳!”
围在旁边的村民都跟着叹气。风陵村的李狗剩道:“俺家那架也一样,梯田宽才两丈,犁头刚拉到边就得掉头,这曲辕犁的架子太宽,差点把田埂给撞塌了。”落霞村的张老汉更是愁眉苦脸:“往年种旱地用直辕犁,得两人才拉得动;这曲辕犁说是省力气,可在梯田里折腾半天,比用直辕犁还慢,照这样下去,芒种前根本种不完!”
沈序走上前,拍了拍王二憨的肩膀,弯腰打量那架曲辕犁。这犁是前两年府城推广的新式农具,犁架用的是粗松木,犁铧宽足有七寸,曲辕的弧度是按平地耕作设计的,在开阔的田地里确实省力,但梯田层级分明,每级宽度不过一两丈,犁架一摆就蹭到田埂,犁铧角度太钝,翻起的土块还会滚到下一级田里,难怪村民们头疼。
“不是犁不好,是它没长‘梯田的骨头’。”沈序笑着蹲下身,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起来,“你看这犁架,宽三尺二,梯田的埂间距才两丈,它转不开身;再看这犁铧,角度是十五度,平地上翻土刚好,在坡上就得改成二十五度,不然土都翻不起来。”他忽然想起第一卷在工坊改良谷风车的事——当年谷风车漏谷,就是因为扇叶角度没算准,如今这曲辕犁,不过是换了个场景的老问题。
“沈先生,您是说这犁能改?”王二憨眼睛一亮,忘了刚才的气,凑过来盯着泥地上的图,“俺们还以为得再买新的,可柳家把粮路堵了,买犁的钱都凑不齐。”
“改比买省事,还更合用。”沈序起身对赶来的鲁师傅道,“鲁师傅,咱们匠盟的铁匠铺还在吧?把犁架改窄,犁铧重新锻打,咱们做几架‘山地专用’的曲辕犁。”鲁师傅刚带着徒弟炸完山后的石头,手上还沾着铁屑,闻言立刻点头:“沈先生放心,铁匠铺的炉子就没熄过!只是这改良的尺寸,得算准了才行。”
“算学的事交给我。”苏微不知何时站在田埂边,手里拿着竹筹和麻纸,“我刚测了梯田的尺寸,每级梯田宽度最窄一丈五,最宽两丈,犁架宽度不能超过一尺八;坡地的倾斜度是一分五,犁铧的角度按沈先生说的二十五度算,翻土深度刚好三寸,不会伤到田埂的根基。”她把麻纸递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测算数据,竹筹在旁边摆成简易的犁架模型。
沈序看着图纸,想起当年在工坊改谷风车的场景。那时苏微还是个刚入匠盟的算手,拿着算筹算扇叶转速,算得鼻尖冒汗;如今她早已能独当一面,这些数据算得又快又准,比他预估的还要周全。他笑着点头:“就按这个尺寸来。犁架用细松木,减轻重量;犁铧用熟铁,边缘要磨得锋利些,翻起的土才碎。”
消息一传开,村民们都涌到匠盟的铁匠铺看热闹。铁匠铺就设在山脚下的空地上,两座熔炉烧得通红,火苗舔着炉壁,映得铁匠们的脸发亮。鲁师傅亲自掌锤,沈序站在旁边指点,苏微则拿着算筹,时不时报出调整的数据。王二憨也凑过来帮忙,烧火、递水,跑得比谁都勤,嘴里还念叨着:“俺要是能学会打铁,以后自家的犁坏了,就不用麻烦匠盟的先生了。”
鲁师傅抡着大锤,“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山谷里回荡,闻言笑道:“二憨兄弟要是想学,等忙完这阵,俺教你。不过这打铁和夯田埂一个理儿,得有准头,锤砸轻了铁没锻透,砸重了就把犁铧砸歪了,就像你夯田埂,力道得掐得正好。”
“俺知道!”王二憨拍着胸脯,“上次俺夯田埂没掌握好力道,被鲁师傅您说了一顿,现在俺砸夯都数着数,一下都不敢差。”旁边的村民都笑起来,李婆子端着刚熬好的绿豆汤走过来,给众人盛上:“你们这些汉子,干活都像跟自己较劲似的。沈先生和鲁师傅是较劲把犁改好,二憨是较劲把田埂夯牢,都是为了咱们的好日子。”
苏微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口笑道:“李婶说得对。当年在工坊改谷风车,沈先生为了算扇叶的角度,三天没合眼,最后算出用十二片扇叶,转速刚好,漏谷的毛病一下就解决了。这次改犁,不过是把算风车的心思,用在犁铧上罢了。”
沈序也想起那段日子。那时他刚入匠盟,顶着“京里来的白面书生”的质疑,硬是用算学算出了谷风车的改良方案,让那些说他“只会纸上谈兵”的老匠人服了气。如今在龙脊坡,他面对的是同样的质疑,同样要用实打实的改良成果,让村民们安心。他看着炉子里的火苗,轻声道:“工具是给人用的,得跟着人的需求变。当年工坊缺粮,谷风车要快;现在梯田耕作,犁要巧,道理都是一样的。”
三天后,第一架改良后的曲辕犁终于成了。这犁比原来的小了一圈,犁架窄窄的,用的是质地轻巧的泡桐木,曲辕的弧度更陡,刚好能在梯田里灵活转弯;犁铧磨得锃亮,角度改成了二十五度,边缘呈弧形,翻起的土块细碎,还不会往旁边滚落。鲁师傅提着犁架,掂量了掂量:“沈先生您看,这犁也就三十斤重,一个人就能扛着走。”
王二憨早就等不及了,抢着把犁扛到梯田边,套上自家的老黄牛。他一手扶着犁杆,一手牵着牛绳,轻轻喊了声“驾”,老黄牛迈开步子,犁头稳稳地扎进土里。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王二憨已经拉着犁走了半圈,转身时,犁架灵活地一转,刚好避开田埂,一点都没卡壳。翻起的土垄整整齐齐,土块碎得像筛过一样,比用老犁翻的好多了。
“成了!真成了!”王二憨激动得大喊,拉着牛又跑了一圈,速度比用老犁快了一倍还多。他停下车,擦了擦额角的汗,对围上来的村民道:“这新犁太得劲了!俺一个人就能拉,牛也不费劲,这一圈下来,比用老犁省了一半功夫!”
村民们都涌上前,七嘴八舌地问着。李狗剩抢着要试,他扶着犁杆,学着王二憨的样子喊了声“驾”,犁头同样稳稳地翻起土来。他惊喜道:“这犁的把手刚好到俺胸口,握着舒服,转弯的时候轻轻一掰就行,比原来的省力太多了!”
张老汉也凑过来,用手摸了摸翻起的土块,又看了看田埂,满意地点点头:“你看这土翻得,又碎又匀,种子撒下去肯定能扎根;犁头没碰着田埂,咱们夯的埂子也保住了。沈先生,您这改良的本事,真是神了!”
沈序笑着摆摆手:“不是我神,是算学神,是匠人的手艺神。这犁的尺寸是苏先生算出来的,犁铧是鲁师傅锻打的,缺了谁都不行。”他转身对鲁师傅道:“咱们再加把劲,把剩下的几架犁都改好,每个村先分两架,让村民们都学会用,争取三天内把所有梯田都种上。”
鲁师傅立刻应下,带着徒弟们回铁匠铺赶工。村民们也没闲着,会用新犁的手把手教不会的,田埂上到处都是“驾”“吁”的吆喝声,夹杂着欢快的笑声。王二憨教李狗剩转弯的技巧,嘴里还念叨着:“你看,到田埂边的时候,先把犁杆往上提一点,再往回掰,犁头就转过来了,就像咱们扛夯的时候,要顺着劲来,不能硬拽。”
苏微带着算手们在田埂上测量,记录新犁的耕作效率。她拿着麻纸和竹筹,一边算一边笑道:“按现在的速度,每个村有两架新犁,五天就能种完所有梯田,比原来的计划提前了三天。沈先生,您这改良,可是帮了大忙了。”
沈序望着忙碌的村民,心里十分欣慰。他想起初来龙脊坡时,村民们对他的质疑,对新工具的抵触,如今却个个都主动学用新犁,连最固执的张老汉都夸新犁好用。民心就是这样,你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就把你当自家人。他对苏微道:“这还不够。柳承业不会甘心,咱们得尽快把梯田种完,再把蓄水池加固好,就算他再来捣乱,咱们也有底气。”
话音刚落,周三柱匆匆跑过来,手里拿着个破损的犁铧:“沈先生,苏先生,您看这个!俺在山后的路上捡的,是咱们匠盟打造的犁铧,被人用斧头劈坏了!”沈序接过犁铧,只见上面有一道深深的斧痕,显然是人为破坏的。他皱起眉头:“是柳家的人干的?”
“八九不离十!”周三柱气道,“俺问过守山的护田队,昨天夜里有黑影在铁匠铺附近晃悠,当时没追上,没想到是来破坏犁铧的。柳家这是怕咱们用新犁种完梯田,故意来捣乱!”
苏微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们堵粮路、设埋伏都没成,现在开始破坏农具了。要是犁铧都被破坏了,咱们的播种计划就全泡汤了。”沈序却冷静下来,他看着破损的犁铧,忽然笑道:“他破坏咱们的犁,说明他真的慌了。咱们正好将计就计。”
他立刻召集鲁师傅和护田队的头领,低声吩咐了几句。鲁师傅听着眼睛一亮:“沈先生这招好!咱们就给他演一出戏,让他知道咱们的厉害!”周三柱也拍着大腿道:“俺这就去安排,保证让柳家的人有来无回!”
当天傍晚,铁匠铺故意传出“犁铧都被破坏,没法赶工”的抱怨声,还把几架没修好的旧犁摆在外面。深夜,果然有几个黑影摸进了铁匠铺,刚要动手,就被埋伏在周围的护田队和匠盟弟子围了个正着。为首的正是柳福身边的得力家丁,被抓住时,怀里还揣着用来破坏犁铧的斧头。
“是柳福让你们来的?”沈序坐在铁匠铺的木凳上,手里把玩着那把斧头。那家丁一开始还嘴硬,被周三柱吓唬着要交给萧将军,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是……是柳管家让俺们来的,说只要把匠盟的犁都破坏了,沈先生就种不完梯田,柳老爷就能趁机把梯田抢过来……”
沈序冷笑一声,让人把人捆好,天亮后送到县城的衙门。他对鲁师傅道:“柳承业的手段越来越下作,咱们得加快进度,把剩下的犁都改好,同时让村民们轮流守着铁匠铺和农具,绝不能再出岔子。”
接下来的几天,匠盟的铁匠铺日夜赶工,新犁一架接一架地造出来。村民们用新犁耕作,效率大大提高,龙脊坡的梯田很快就种上了小麦。远远望去,一级级梯田里,新犁拉着整齐的土垄,老黄牛悠闲地走着,村民们的吆喝声、笑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
李婆子带着妇女们给田里撒肥,看着新犁翻起的碎土,笑着对苏微道:“苏先生,您说这新犁要是传到别的村,是不是也能帮他们种好地?俺娘家在下游的河湾村,那边也是坡地,他们用的还是老犁,种一亩地得费老鼻子劲了。”
苏微点点头:“等龙脊坡的事稳了,咱们就把新犁的图纸传出去,让别的村也能用上。沈先生常说,好的工具要让更多人受益,就像当年的谷风车,现在整个淮河沿岸的工坊都在用。”
沈序刚好走过来,听见这话笑道:“不仅是新犁,等梯田的经验成熟了,咱们还要把修梯田的法子也传出去,让更多受旱涝之苦的百姓,都能有自己的‘保命田’。”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坡,心里盘算着——柳承业的阴谋一次次被挫败,民心已经彻底倒向他这边,接下来,他不仅要守好龙脊坡的梯田,还要把这“实证利民”的路子,越走越宽。
可他不知道,柳承业在府里得知家丁被抓,气得差点掀翻桌子。柳福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柳承业阴沉着脸,半晌才道:“沈序这小子,越来越难对付了。不过他以为这样就能赢?我柳家在淮河经营三代,有的是人脉。你立刻去京里,找我大哥,让他在朝堂上参沈序一本,说他‘私造兵器’‘笼络民心’,陛下最忌讳这个,肯定会治他的罪!”
柳福一愣:“家主,沈先生造的是犁,不是兵器啊……”
“我说他是兵器,他就是兵器!”柳承业眼神疯狂,“只要把‘私造兵器’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萧将军也保不住他!到时候他被治罪,这龙脊坡的梯田,还有那些新犁,就都是咱们柳家的了!”
柳福不敢再多说,连忙起身去京里送信。柳承业走到窗边,望着龙脊坡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沈序,你跟我斗,还嫩了点。这淮河上游的天,终究是我柳家的天!”
此时的龙脊坡上,沈序正和老族长查看刚种完的梯田。小麦种子已经埋进土里,新翻的土散发着潮湿的香气,田埂边的狗牙根长势正旺,牢牢地护着田埂。老族长拄着拐杖,看着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感慨道:“沈先生,俺现在才算明白,您说的‘靠自己’是什么意思。有了新犁,有了梯田,咱们再也不用看天吃饭,不用看柳家的脸色了。”
沈序点点头,忽然看见远处的官道上,有一队驿马疾驰而来,看方向是从京里来的。他心里一动——柳承业在京里有靠山,这驿马说不定就是冲他来的。他握紧了手里的鲁班尺,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