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取名栓柱。是李老倌拍板定的,说名字糙些,好养活。
栓柱满月那天,李家摆了四桌酒。亲戚邻里都来了,围着那个被包裹在崭新红襁褓里、戴着小虎头帽的婴孩,说着吉祥话,往他怀里塞着用红绳串起的铜钱。王玲作为生母,穿着浆洗得干净挺括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主桌旁,接受着或真诚或客套的道贺。人们对她说的最多的话是:玲子有劳了,给李家立了大功。
她脸上带着一种练习过的、温顺的笑容,不时点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婆婆怀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栓柱今天格外精神,乌溜溜的眼睛半睁着,好奇地打量这个喧闹的世界,偶尔咿呀一声,引得众人一阵欢笑。婆婆抱着他,手臂稳当,姿态熟练,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光彩,俨然是这场喜宴真正的主角。
王玲的手在桌下,无意识地蜷缩着。她想抱抱孩子,哪怕只是轻轻碰一下他柔软的脸颊。但整个上午,栓柱几乎没离开过婆婆的臂弯。只有当孩子饿了、啼哭起来时,婆婆才会将他递过来,简短地说:喂他。
喂奶的过程也像是在完成一项被监督的任务。婆婆会站在一旁,看着,听着栓柱吞咽的声音,偶尔伸手调整一下王玲抱孩子的姿势,说:托稳些,别呛着。或者,这边还没吃空,换另一边。她的目光聚焦在孩子身上,确保这李家血脉的营养供给顺畅无虞。一旦栓柱吃饱,吐出奶头,昏昏欲睡,婆婆便立刻伸手接过去,轻轻拍着嗝,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将他重新纳入自己的怀抱和管辖范围。
满月酒后,日子恢复正常,但这种模式固定了下来。栓柱的摇篮放在公婆房间的外间,由婆婆主要照料。王玲这个生母,更像是一个按需出现的、功能性的存在:喂奶的时辰到了,孩子被抱过来;喂完了,立刻被抱走。换洗尿布、洗澡、哄睡、白天抱着走动……这些建立亲密连接的琐碎事,婆婆大多亲力亲为,理由是你年轻,没经验,手重,我带着志刚他们兄弟几个,有经验。
王玲试图多靠近孩子。趁婆婆在灶房忙碌,她会快步走进公婆房间,站在摇篮边,俯身看着里面酣睡的小脸。栓柱长开了一些,皮肤白皙,眉眼像李志刚的轮廓,但嘴巴和下巴的线条,却隐约有她自己的影子。她的心会变得异常柔软,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想去触碰那吹弹可破的脸蛋。
指尖还未落下,婆婆的声音便会在门口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醒了?该喂了?或者,别离太近,你身上有汗气,仔细冲了孩子。王玲的手便僵在半空,然后默默收回,转身去准备喂奶。
夜里更是如此。栓柱夜啼,最先惊醒、起身去哄的永远是婆婆。王玲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细微动静:婆婆下炕的窸窣声,轻柔的脚步声,摇篮轻微的摇晃声,以及那压低了却充满爱怜的哼唱声。只有当哼唱和摇晃都无效,孩子哭得越发响亮,显然是饿了时,婆婆才会抱着他过来,撩开王玲的蚊帐。
整个过程在沉默中进行。王玲接过啼哭的孩子,在昏暗里喂奶。婆婆就站在炕边等着,身影黑黢黢的,直到孩子重新安静下来,她便伸手接过,径直抱回自己房间。王玲连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拥有孩子片刻的机会都没有。
栓柱一天天长大,开始对外界有更多反应。他会盯着晃动的光影咯咯笑,会试图抓住伸到眼前的手指。王玲发现,每当婆婆的脸出现在他上方,逗弄他时,他的笑容格外大,手脚挥舞得格外欢实。而当王玲靠近,他虽然不哭不闹,却会用一种更平静、甚至略带茫然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辨认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影子。
一天午后,阳光很好。婆婆抱着栓柱在堂屋门口晒太阳,王玲在院子里晾衣服。她晾好最后一件,转身时,看见栓柱正朝着婆婆咿咿呀呀地伸着手,小脸上满是依赖和欢喜。婆婆笑得见牙不见眼,用额头去顶孩子的小额头,嘴里亲昵地念叨:哎哟,奶奶的乖孙孙,认得奶奶了对不对?
王玲站在晾衣绳的阴影里,手里还拿着空木盆。阳光将婆婆和孩子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那幅天伦之乐的画面和谐得刺眼。她看见栓柱的小手抓住了婆婆的一缕灰白头发,紧紧攥着,嘴里发出含糊的音节:咿……呀……嘛……
婆婆顿时笑得更欢,大声对堂屋里的李老倌说:他爹!你听听!栓柱会叫妈了!他在叫妈呢!
王玲如遭雷击,木盆从手中滑落,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婆婆和栓柱都朝她看过来。婆婆皱了皱眉:毛手毛脚,吓着孩子。栓柱则眨了眨黑亮的眼睛,看了看她,又转头埋进婆婆颈窝,仿佛那里才是他最安稳的归宿。
王玲蹲下身,慢慢捡起木盆。手指碰到冰冷的盆沿,微微发抖。
那不是妈的音节。只是婴儿无意识的呢喃。
但婆婆认定了那是妈,并为此欣喜若狂。而栓柱,显然也将婆婆的怀抱和气息,与温暖、安全、满足这些最基本的情感需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她这个给予了他生命、用乳汁喂养他的亲生母亲,反而像个局外人,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远远望着那本该属于她的光。
那光是借来的。透过婆婆的掌心,才吝啬地漏过来一丝半点,照亮她,却永远无法让她真正取暖。而随时,那只手掌都可能合拢,将那光,连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她抱着木盆,慢慢走回灶房。阳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孤单,寂静。院子里,婆婆逗弄孩子的声音依旧欢快明朗,像一把把细小的沙子,磨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