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那点平静,终于被王强的亲事彻底击碎了。
媒人带回来的消息,让整个家像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女方是邻村家境较为殷实的赵家,姑娘是家里的老幺,颇受宠爱。赵家提出的彩礼要求,在王家坳这地方,堪称天价。
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一样不能少,且要的都是镇上百货大楼里顶好的牌子。这已经让王卫国和李明珍倒吸一口凉气。更让人心惊的是那笔现金礼金——八百八十八块。取发发发的吉利口彩,却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轰然压在了这个勉强温饱的家庭头上。
王卫国蹲在门槛上,那根老烟杆几乎要被攥出水来。他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辛辣的烟雾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却驱不散那眉宇间凝固的愁苦。八百八十八块!他刨一辈子地,勒紧裤腰带一辈子,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他眼前发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全家人都要在还债的阴影下挣扎。
李明珍的反应则更为直接。她手里捏着那张写着彩礼清单的红纸,手指抖得厉害,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巨大的恐慌和无力。
这……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她终于发出声音,带着哭腔,反复摩挲着那张纸,仿佛想把它揉碎,或者从中变出钱来,就是把我们全家都卖了,也凑不齐啊……
王强站在一旁,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上是年轻人的窘迫与不甘。
他想娶那个姑娘,赵家的条件他也知道是高攀,可这彩礼……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父母绝望的神情,心沉到了谷底,一股混合着愧疚和怨愤的情绪堵在胸口。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以往偶尔还能听到的李明珍催促王玲做活计的声音消失了,连王卫国那标志性的、一下下磕烟灰的声响,也变得迟疑而沉重。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钱这个字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王玲虽然听不见那些具体的对话,但她能看到。她看到父亲几乎一夜之间更加佝偻的脊背,看到母亲瞬间憔悴下去的面容和那无法止住的泪水,看到弟弟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烦躁。
她感受到了那股笼罩着整个家庭的、名为贫穷和绝望的冰冷气息。
她不安地坐在自己的角落,手里的绣花针第一次显得如此沉重。她下意识地抚摸着绣绷上那只即将完成的、色彩斑斓的凤凰(那是绣庄预订的,寓意凤穿牡丹),那绚丽的色彩,此刻在她眼中,竟有些刺眼。
她隐隐感觉到,这场围绕弟弟亲事和天价彩礼的风暴,最终的风眼,似乎正不可避免地,向她这边移动。家里那本她熟悉的、由她掌管的账簿,此刻正无声地摊开,上面所有的数字仿佛都在尖叫,指向那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缺口。
而填补这个缺口的可能性,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光,开始在她自己,以及她所拥有的价值上,来回扫视。那活算盘的名声,那哑瓦匠的手艺,尤其是这最近声名鹊起、能换来真金白银的绣活……所有这些,曾经是她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此刻,却仿佛都在被无形的手拿起,放在一架名为家庭危机的天平上,开始进行一场冷酷的称量。
弟弟的亲事,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这个家庭脆弱的根基,也清晰地映照出——王玲那沉默的价值,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来自最亲之人的、功利性评估。
那价值的重量,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向了她单薄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