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亲的风声越来越紧,像夏日暴雨前不断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王家院子的上空。
母亲李明珍与媒婆的低声交谈,父亲王卫国更长时间的沉默与更浓的烟霾,都让王玲清晰地感知到,那无法抗拒的命运脚步,正一步步逼近。
她依旧沉默,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永不消散的雾气。
就在这个当口,她做了一件让母亲不解的事。她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珍藏的最好的一块月白色软缎,那是刘婶上次从镇上带回,她一直舍不得用的。
她又将平日里收集的、最珍爱的那些丝线都拿了出来——不是绣庄订单要求的明艳色彩,而是她私下里一点点积攒、调配出的,那些极其微妙、复杂的中间色调:带着灰调的鸢尾紫,泛着珠光的贝壳粉,沉淀着时光的秋香色,以及无数种她无法命名、却深深钟爱的、沉静而高贵的颜色。
她没有画底稿,也没有任何预设的吉祥寓意。她只是将软缎细细绷好,然后,便沉浸了进去。
这一次的刺绣,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情绪的宣泄,不是对自由的呐喊,甚至不是技艺的展示。它是一场无声的告别,一次对自身灵魂的最后洗礼与完整封存。
她绣得极慢,极细致,仿佛要将生命中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热爱、所有的寂静与喧嚣,都凝聚在这一针一线之中。
她绣的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一种心象。
她用那复杂的、带着灰调的鸢尾紫,铺陈出底色的沉静与哀伤,那是她生命的基本色。
然后,用那泛着珠光的贝壳粉,极其克制地点缀出些许温柔的亮色,仿佛是她记忆中那些稀少的、温暖的瞬间。
她用秋香色勾勒出蜿蜒的、充满韧性的线条,那是她与命运无声抗争的轨迹。她又加入了些许极细的、银灰色的丝线,如同夜空中偶尔泄露的、冰冷的星光,暗示着未来的茫然与未知。
没有飞鸟,没有繁花,没有窗棂,也没有残荷。
只有色彩与线条本身,在缎面上交织、碰撞、融合,构成一幅抽象而充满象征意味的图景。
它不美,至少不符合世俗意义上的美;它不喜庆,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与决绝。但它无比真实,真实地映照出她此刻那复杂难言、万语千言却归于沉寂的内心世界。
母亲偶尔探头看上一眼,只觉得那画面灰扑扑、看不明白,远不如那些喜上眉梢、多子多福来得实在和吉利。
她想问,但看着女儿那前所未有、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般的专注侧影,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玲日以继夜地绣着,仿佛在与时间赛跑。当最后一线极其幽深的、近乎墨黑的蓝色,被她用以封边,将所有的色彩与情绪都牢牢锁在这方寸之间时,她停下了手。
没有如释重负,没有欣赏把玩。她只是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这幅完成了的作品。那上面,是她整个青春的浓缩,是她所有无法言说的爱、怕、渴望与绝望的最终归宿。
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将它从绣绷上取下,没有像往常那样交给母亲或收进绣品匣子。
她找来一块最干净的、洗得发白的细棉布,将这幅绣品仔细地包裹好,然后用一根红色的丝线,缠绕,系紧,打了一个死结。
她走到那口存放祖母绣谱和自己最私密物件的旧木箱前,将这个包裹,郑重地、深深地,压在了最底层。仿佛不是存放一件绣品,而是在埋葬一个时代,封存一个灵魂。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里,天色将晚,暮色四合。
这幅没有名字、不为人知、也永不会示人的绣品,成了王玲最后一件,完全为自己而绣的作品。
它见证了她色彩的起义从兴起到高潮,直至此刻,在这无声的自我封存中,落下了悲壮的帷幕。
从此,她的针,或许还将为生存、为他人而动,但她的色彩,她的灵魂,已经在这一刻,完成了与这个世界的、最彻底的,也是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