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王玲这里,仿佛有两种刻度。一种是窗外的,是妹妹王蓉一次次背着书包走向村外,个头越来越高,眼神越来越亮,是村里同龄的姑娘们陆续挽起了发髻,穿上了嫁衣,脸颊飞起红霞,谈论着未来的夫家与憧憬。
她们的青春,是流动的,是喧嚣的,是充满色彩的。
而王玲的时光,刻度则是由无数个数字、无数本账簿、无数次无声的心算构成的。
她的青春,被囚禁在那一串串冰冷符号排列组合的循环里,消磨在村部昏暗的角落、自家炕桌的油灯下,以及那些带着各种诉求与算计的村民面前。
她的世界,边界似乎就是那些需要计算的田亩尺寸、工分总值、分家份额、彩礼缺口。指尖在虚拟的算盘上飞舞,脑海中是数字的风暴,而窗外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同龄人的嬉笑怒骂、婚丧嫁娶,都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她依旧坐在老位置,阳光每天在窗棂上移动的轨迹都相差无几。只是,当她偶尔停下计算,无意识地抬起手时,会看到自己指尖的薄茧更厚了,手背上曾经细腻的皮肤,因着偶尔的劳作和岁月的侵蚀,也悄悄失去了光泽。镜子里的自己,眉眼似乎还是那个眉眼,但眼神深处,那份属于少女的、未经世事的懵懂与轻盈,早已被一种过于早熟的沉静与淡漠所取代。
有一次,她为村里一对刚定亲的年轻人核算过礼的单子,无非是些布匹、糖果、肉类的数目。那男孩紧张又兴奋,女孩则羞红了脸,躲在母亲身后,眼角眉梢却藏不住笑意。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对未来的甜蜜期盼与慌乱,像一层柔和的光晕,刺痛了王玲沉寂的心。
她精准地核对了所有物品的数量和价值,给出了无可挑剔的结果。但那对年轻人以及他们家人感激的笑容,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她算清了他们的礼,却永远无法计算,也永远无法体验,那份属于他们的、滚烫的情感。
又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曾经的小伙伴秀梅,如今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抱着咿呀学语的婴儿,在村头的大树下和几个妇人闲话。秀梅的脸上带着为人母的疲惫,却也洋溢着一种踏实的、融入世俗生活的满足。她们谈论着孩子的尿布、男人的收成、婆家的琐事,那些声音(在王玲看来是嘴唇的张合与表情的变换)构成了一幅王玲永远无法参与进去的、鲜活而生动的画卷。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摩挲纸张而略显粗糙的指尖。这双手,能解开最复杂的数学难题,能创造出坚固的瓦片,能绣出灵动的花鸟,却似乎,唯独无法抓住那流淌的、寻常的青春。
她的青春,哪里去了?
它仿佛化作了算盘上那无数颗被无形拨动的珠子,在一次次枯燥的运算中,磨损、消耗,悄无声息地散落,再也拼凑不回原本的模样。
它流逝在为一分一厘斤斤计较的精准里,流逝在平息一场场与己无关的纷争的冷漠里,流逝在周围世界喧嚣前行而自己却仿佛被定格的寂静里。
她没有怨言,甚至没有清晰的悲伤。只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冬日井水般的凉意,渐渐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像一棵长在算盘旁边的植物,所有的养分都被那庞大的数字根系吸取,以至于忘记了如何为自己开出寻常的花朵。
窗外的麻雀换了一茬又一茬,溪边的柳树绿了又黄。王玲依旧坐在那里,面前或许摊开着新的账本,手指或许在无声地演算。只是那身影,在经年累月的沉默与计算中,愈发显得单薄,仿佛她的青春,真的就这样,被那永无止境的、冰冷的算盘声,一点点地,吞噬殆尽了。
留下的,是一具越来越精通计算,却也越来越远离烟火人间的躯壳,和一片日益荒芜的、寂静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