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水土的黄金比例,如同掌握了理论公式,下一步,便是将理论付诸实践。王玲的目标很明确——制作瓦片。她见过村里屋顶上那些排列整齐、弧线优美的青瓦,也见过老瓦匠作坊里那些码放待烧的泥胚。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将合适的泥土,塑造成固定的、有用的形态。
她自信满满。取来严格按照最佳比例和好的、质感完美的熟泥,它们柔软而富有弹性,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棕色肌肤。她没有现成的瓦模,但这难不倒她。她找来一块表面平整的青石板作为底托,又削了一块边缘光滑的弧形木片,权当塑形的工具。
过程伊始,是顺利的。她将一大团泥用力摔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以此来排除空气,增加泥料的致密度。然后,她开始用手将泥团大致拍打成一片厚饼。泥土在她手下顺从地延展,带着凉意和细腻的触感。
然而,当她试图用那弧形木片,将这块厚泥饼刮削出瓦片特有的、流畅的拱形弧度时,困难出现了。
问题首先出现在厚度上。她想着瓦片要坚固,下意识地将泥饼拍得很厚。结果,木片刮上去,泥巴不是被顺畅地刮薄,而是被推着走,边缘堆起难看的褶皱,或者干脆黏在木片上,扯下一大块。她试图用手指去修整,却只在厚厚的泥层上留下更深的指印,破坏了表面的平整。
接着是弧度的掌控。瓦片的弧度并非简单的凹陷,它需要均匀、平滑,拥有一定的曲率半径。王玲凭着记忆中的瓦片形状,用木片去压、去刮,但手下反馈的力道难以捉摸。力气稍大,泥胚中间就被刮得太薄,几乎要透光;力气小了,弧度又出不来,只是一块微凹的泥板。她左修右补,这边厚了削那边,那边薄了又补点泥,结果原本还算规整的泥饼,变得厚薄不均,边缘歪斜,像一块被胡乱啃过的饼。
最致命的是干燥过程中的变形。当她终于勉强得到一个看起来有点像瓦片的形状时,她小心翼翼地将它留在青石板上,期待阳光和风将它固化。但失去水分的过程,远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泥胚各部分厚薄不一,导致收缩不均。薄的地方干得快,硬得像石头;厚的地方还软塌塌的。这种内应力差,让她的瓦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一边翘起,中间部分甚至因为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塌陷下去,最终瘫软成一堆不成形的泥团。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第一个作品在眼前崩塌,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能计算出最精准的水土比例,能看懂泥土干湿变化的原理,却无法让这团泥巴听从她的指挥,变成她想要的、那个规整而坚固的形态。
她蹲在那堆失败的泥胚前,久久不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干硬的土块,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印在斑驳的院墙上。
这第一块不成形的泥胚,像一记无声的闷棍,打碎了她初时的轻易与自信。它让她明白,理论与实践之间,横亘着一条名为经验与手感的鸿沟。这不是靠心算和观察就能直接跨越的。
然而,挫败之余,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并没有熄灭的光芒,反而燃起了一种更沉静、更执拗的火焰。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堆坍塌的、尚带一丝湿气的泥团。指尖传来的,不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材料的反抗,是问题的重量,是挑战的真实触感。
这堆不成形的泥胚,没有声音,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响亮地告诉她:路,才刚刚开始。通往泥土哲学殿堂的道路,布满了这样的失败阶梯。她站起身,默默打来清水,洗净青石板和木片,也洗净手上的泥污。
明天,她还会继续。因为在那堆失败的泥泞中,她依稀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属于瓦片的、完美的轮廓。她要做的,就是用手,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个轮廓,从混沌中,剥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