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婚事像一阵短暂的热闹风,吹过后,生活复归于更深的沉寂。新媳妇是勤快的,话语不多,对这个沉郁的家和沉默的婆婆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秀芝也尽力扮演着一个不再掌事、温和退让的婆婆角色,将灶台、粮缸的主导权,默然地让渡出去。
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秀芝独自待在老屋里,打开了那个伴随她大半生的木箱。箱子里是些更陈旧、更琐碎的物什,带着岁月腐朽的气味。她伸出手,从最底层,缓缓取出了那本蓝布封面的绣谱。
封面的蓝色早已褪去鲜亮,变得灰暗沉郁,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黄的硬纸板。她并没有翻开,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封面,指尖感受着那粗糙的纹理,仿佛在抚摸自己布满沟壑的人生。
那些曾经在深夜里给予她慰藉的飞鸟与繁花,那些藏在规矩针脚下的隐秘反抗,那些在战火中拼死守护的执着,那些在油灯下为儿子换回铅笔的孤注一掷……所有与这本绣谱相关的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泥沙,在此刻被轻轻搅动,泛起,又缓缓沉淀下去。
她知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
那个需要凭借女红来证明价值、需要依靠沉默来抵御伤害、需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活下去的时代,随着儿子的成家,仿佛终于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她不再需要从这针线里寻找精神的避难所,也不再需要用它来换取生存的物资。它完成了它的使命,如同她一样,耗尽了最后一丝与命运周旋的力气。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或许是唯一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地将绣谱包裹起来,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然后,她弯下腰,将包裹好的绣谱,深深放入了木箱的最底层,用其他一些破旧不堪、再无用途的杂物覆盖在上面,将其严密地掩埋。
咔哒一声,她合上了箱盖,落下了那有些锈蚀的金属搭扣。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分界线,清晰地隔开了两个世界。她锁住的,不仅仅是一本旧绣谱,更是那个曾经作为少女、作为新妇、作为挣扎求存的年轻母亲的自己,是那些无法言说的悲喜,是那些被压抑的渴望与灵性,是整个前半生血泪斑驳的沉默史。
从今往后,她只是王卫国的母亲,一个日渐衰老、话语更少的祖母。她的舞台,从广阔的、充满苦痛的外部世界和细腻敏感的内心世界,彻底退缩到了这间昏暗老屋的角落。那些针尖上的话语,那些丝线里的情绪,都将随着这本被深锁的绣谱,一同沉入时光的尘埃里,不再见天日。
一个时代,随着那声轻微的箱盖合拢声,悄然结束。剩下的,只是余烬般的残念,和更加无边无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