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透了苦汁的布,被拧得紧绷而涩重。王卫国到了该识字的年纪,村里的学堂虽然简陋,却也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秀芝看着儿子每每经过学堂门口时,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混合着渴望与自卑的复杂神情,心里像被细针密密地扎着。
她知道,读书或许是儿子唯一能挣脱她这般命运、挺直腰杆做人的出路。可学费、书本、还有那最寻常不过的铅笔,对这对孤儿寡母而言,都像是横亘在面前的一道天堑。
夜里,油灯再次被拨亮。秀芝没有像往常一样计算那些永远也算不平的柴米账目,而是打开了那个深锁已久的木箱。箱底,那本蓝布封面的绣谱静静躺着,旁边还有一小卷她藏了多年、颜色已不如当初鲜亮但质地依旧上乘的丝线。她抚摸着绣谱上那些熟悉的、承载了她半生缄默的图样,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幅尚未完成的《春燕衔泥》上。那燕子灵动,柳丝纤柔,是她当年怀着对未来的模糊憧憬时绣下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动用那幅《春燕衔泥》,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块素净的白色细布,又挑出几种最耐存放的深色丝线。她不再绣那些寄托个人情志的花鸟,而是选择了最实用、也最可能被接受的图案——简单的“工农”字样,配以麦穗和齿轮的轮廓。这些新图案,与她绣谱里那些隐秘的飞鸟和未完成的远山格格不入,却符合这个时代最响亮的声音。
在儿子熟睡后,她就在那豆大的灯火下,重拾起那根久违的绣花针。手指因长年累月的粗活,早已失了当年的绝对的灵巧,起初几针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很快,肌肉的记忆被唤醒,针尖穿透细布,发出极其微弱的沙沙声,丝线在她指间听话地穿梭。她绣得极其认真,每一针都力求完美,因为她知道,这不仅仅是绣品,这是儿子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敲门砖。
熬了几个深夜,一方朴素却针脚扎实、图案端正的枕巾终于完成。她将它仔细叠好,揣在怀里,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到邻近一个稍大些的集镇。她没有去店铺,而是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公家单位宿舍区的地方,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向一个面相看起来还算和气的干部模样的女人,展示了她的绣品。
她话很少,只是将枕巾摊开,让对方看那细密的针脚和端正的图案。
大姐,您看……这个,能换支铅笔,给孩子上学用吗?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那女人有些惊讶,拿起枕巾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秀芝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衫和过早苍老的面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沉吟了一下,没有多问,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支崭新的、带着橡皮头的黄色铅笔,递给了秀芝。
手艺不错。孩子上学是正事。
秀芝接过那支铅笔,指尖感受到木头和石墨奇妙的质感,很轻,却仿佛有千钧重。她连声道谢,将那方枕巾塞给女人,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地方。
回到家,儿子正蹲在门口用树枝写字。秀芝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支黄色的铅笔,轻轻放在他面前布满划痕的泥地上。
王卫国愣住了,抬起头,看看母亲,又看看那支仿佛会发光的铅笔。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是木头和石墨的味道。他黑亮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照亮了他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蜡黄的小脸,也瞬间驱散了秀芝连日熬夜的疲惫和方才交换时那点难以言说的屈辱。
秀芝看着儿子如获至宝的样子,转过身,继续去忙她永远也忙不完的活计,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微笑,又或许只是漫长苦难中,一次短暂的、无声的慰藉。她用沉默的技艺,换回了儿子发出声音的工具。这支铅笔,能否画出一条不同于她的人生轨迹,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是她作为母亲,此刻唯一能为他做到的,最有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