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父亲坟茔旁降生、被秀芝从贫瘠土地里艰难刨食养大的男孩,取名王卫国。名字里带着一点秀芝对新时代模糊的期盼,期盼他能像这个新国家一样,坚固、平安。
然而,期望抵不过现实的锋利。王卫国的童年,是在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歧视阴影下展开的。
这歧视,首先来自父亲的缺失。在乡村这个以宗族和父权为基石的社会里,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如同无根的浮萍。当别的孩子在外嬉闹,口无遮拦地喊着我爹说……、我爹给我……时,王卫国只能抿紧嘴唇,默默走开,或是蹲在地上,用树枝胡乱划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没爹的野种这个词,并非总被大声喊出,更多时候是夹杂在孩子们的嬉笑打闹中,是一个眼神,一次故意的排挤,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的排除。
他试图融入,拖着鼻涕、穿着母亲用旧衣改小的、总是显得不太合身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有父亲庇护的孩子群。但往往,他会被推开,会被指派最无聊、最肮脏的任务,会在冲突发生时,成为理所当然被牺牲和指责的对象。因为他身后,没有那个可以站出来,用威严或力量替他撑腰的父亲。
更深的寒意,来自成人世界。族里的长辈,见面或许会摸摸他的头,叹口气,说声可怜的娃,但那叹息里,有多少是真切的怜悯,有多少是对他克父出身的隐隐忌讳,年幼的王卫国尚且分辨不清。他只感觉到,那些目光不同于看其他孩子,带着一种复杂的、让他本能地想缩起来的审视。
有一次,他和族兄为了争抢一颗滚落的核桃扭打起来。明明是他先捡到,族兄却仗着身高力大硬抢。王卫国气不过,推了对方一把。族兄倒地,哇哇大哭,立刻引来了他的父母。那家男人,指着闻声赶来的秀芝,嗓门洪亮,话语却像刀子:
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下手也没个轻重!
秀芝当时正背着一捆柴火,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僵,那沉重的柴捆几乎将她压垮。她没有争辩,只是快步上前,一把拉过梗着脖子、眼眶通红却倔强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王卫国,低声对那家人说了句孩子不懂事,便匆匆离开了。
那一刻,王卫国被母亲粗糙的手紧紧攥着,他能感受到母亲手心的冷汗和微微的颤抖。他回头,看到的是族兄被父母护在怀里轻声安慰的场景,而他和母亲,只有彼此,和身后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
爹这个词,对他而言,不是温暖的山,而是缺失的洞,是别的孩子可以用来攻击他的武器,是成人世界里一道他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在这歧视的土壤里,像一株渴望阳光却又被迫蜷缩的幼苗,敏感、早熟,将那份被排斥的委屈和愤怒,深深地埋进了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他开始习惯独自一人,习惯用警惕的眼神打量世界,习惯在受到伤害时,第一时间不是寻求安慰,而是像受伤的小兽般,先龇起稚嫩的牙齿。母亲的沉默,成了他唯一学会的,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