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如同永不停歇的浪潮,一次次拍打着她生命的堤岸。饥荒啃噬过她的胃,战火灼烧过她的家园,死亡接连夺走她的至亲,流言的毒刺扎穿她的尊严,而生存的压力,则像无形的巨磨,日复一日地碾压着她的身心。
她哭过,在缠足的剧痛里,在夭折孩子的冰冷襁褓中,在娘家乞食的屈辱路上。她也曾试图发出微弱的声音,在那本无字的绣谱里,用针线刺下无人能懂的密语。
但如今,连这最后的、私密的诉说也显得苍白。外部世界给予她的,是更多的剥夺、审视、歧视和沉重的负担。倾诉无用,辩解无效,哭泣只会暴露脆弱,引来更多无形的伤害。
于是,她选择了彻底的沉默。
这沉默,不再是初到吴家时那种怯懦的、被迫的低头,也不再是饥荒年间麻木的失语。这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主动选择的、向内收缩的姿态。她将所有的声音——痛苦的呻吟、委屈的辩解、愤怒的诘问、乃至对未来一丝渺茫的祈求——全部吞咽下去,压缩、凝固,在内心深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她不再试图向任何人解释她的艰难,不再奢求旁人的理解与援手。村里人的窃窃私语,她充耳不闻;分配不公时,她默默接过那张写着贫瘠土地的纸条;夜里对着油灯算不清的账目,她只是更紧地咬住下唇。
她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了最具体、最原始的行动中。在那块陡峭的薄田里,她沉默地挥锄,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都砸进这坚硬的土里。回到家,她沉默地生火、做饭、喂养幼子,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永远也补不完的破旧衣物。
她的脸庞,如同被风霜侵蚀的岩石,线条变得坚硬,表情趋于单一。那双曾经在绣花时流露出专注与灵动的眼睛,如今大多数时候是垂下的,掩藏着所有情绪,只在看向熟睡的儿子时,会闪过一丝近乎悲壮的柔和与坚定。
这沉默,成了她最有效的防御。流言蜚语撞在这沉默的墙壁上,自行消散;歧视与冷遇,在这沉默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可笑而无力。它让她得以在那个逼仄的、充满恶意的空间里,为自己和儿子保留下一片不被侵扰的、仅属于他们母子的微小领地。
她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媳妇,谁的妻子,甚至不再试图去扮演任何一个社会期待的角色。她只是她自己——一个必须活下去的母亲。沉默,是她与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之间,最后的边界,也是最坚硬的铠甲。她穿着这身铠甲,背负着幼子,像一头受伤却决不倒下的母兽,一步一步,蹒跚前行,在命运的荒原上,踩出一条只属于她自己的、无声的、却无比坚韧的足迹。
烛火摇曳,她弓身缝补至深夜。米缸常空,便紧勒裤带,将稠粥尽数留给孩子。风雪天咬牙出门揽活,单薄肩膀扛起两副担子。病不敢倒,泪不敢流,只有在孩子熟睡后,望着月亮轻轻叹一口气。她用脊梁撑起倾斜的天空,期待幼雏长出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