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在陡坡地上耗尽气力的劳作,带来的并非是沉眠,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清醒的焦虑。当幼子终于在那堆干草铺就的床上蜷缩着睡去,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时,秀芝的一天才真正进入最煎熬的阶段。
她挪到那张用破木板勉强搭成的桌子前,小心翼翼地拨亮那盏豆大的油灯。灯火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四壁陡然的破屋里跳跃,勉强照亮她面前摊开的几样东西:一小堆皱巴巴、面额极小的旧币,几根用来计数的磨圆了的石子,还有一根她用来在地上划痕计算的小木棍。
夜寂寥得可怕,窗外是呼啸的山风,偶尔夹杂着几声遥远的犬吠,更反衬出屋内的死寂与空洞。这寂静压迫着她的耳膜,也放大了她内心的惶恐。
她开始计算,手指因白日劳作的酸痛而微微颤抖。
收入那一栏,简单得令人心酸。她将那些零碎的纸币一枚枚抚平,叠放整齐,数目微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是她前些日子壮着胆子,将挖到的一些稍好些的野菜、以及攒下的几个鸡蛋拿到邻村换来的。除此之外,便是那几亩薄地尚未可知的、遥远的收成预期。她在“预期收成”旁边,用木棍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仿佛这样就能让它变得实在一些。
支出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每一个网眼都是一个亟待填补的窟窿。灯油快要见底了,需要添置;幼子长得快,去年的旧衣早已捉襟见肘,哪怕是最粗的布,也得扯上几尺;盐罐也空了,人可以淡食,孩子却不能长期缺盐……还有那最让她心头沉甸甸的——春天借来换粮种和农具的那点债务,利息像隐形的毒蛇,在她心里盘踞。
她拿起石子,一颗代表一项必要的支出。石子一颗颗增加,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却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心上的声响。而代表收入的那一边,始终寥寥。
她反复地计算,将石子挪来挪去,试图找到一个平衡,一个能让母子二人熬到秋收的、脆弱的平衡。可无论她如何精打细算,如何将开支压缩到极限,那几颗代表收入的小石子,始终无法覆盖支出那一边不断叠加的沉重。
一种冰冷的恐惧,随着计算的深入,从心底慢慢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仿佛能看到,在并不遥远的未来,灯油耗尽后的黑暗,孩子因衣衫褴褛而受冻的模样,以及债主上门时那冷漠而逼迫的眼神。秋收的预期如同风中残烛,万一收成不好,万一遇到天灾……她不敢再想下去。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呼吸变得困难。她抬起手,用力按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眼眶又干又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泪水在饥荒年间、在丧夫之时,似乎就已经流干了。
在这昏黄的油灯下,她面对的不仅仅是几张纸币和几颗石子,而是赤裸裸的生存危机。每一个数字的缺口,都可能成为压垮这个脆弱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这种对未来的不可知,对收支无法平衡的惶恐,比白日劳作的疲累更摧残人心。它让她夜不能寐,让她在每一个深夜里,独自咀嚼着这份无声的、却足以将人逼疯的巨大压力。
最终,她吹熄了油灯,在彻底的黑暗中蜷缩起来,将睡梦中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从这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里,汲取一点点对抗漫长黑夜和未知明天的勇气。而那未算清的账目,如同一个无解的难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伴随她进入又一个充满焦虑的、短暂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