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的浪潮稍稍退却,留下满目疮痍。关于道路被打通、某些地方暂时安全的模糊消息,如同风中的种子,开始在残破的村庄间流传。秀芝在赵家村再也待不住了,那颗一直悬着、寻找着根系的心,催促着她必须回去,回到那个与家人失散的三岔路口附近,回到可能残存的家的影子里。
辞别了赵大娘和眼含泪花的丫丫,她沿着记忆中来时路,踏上了更加艰难、也更加茫然的归途。路上依旧可见逃难的人,只是方向已然相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寻找亲人的急切。她看到了更多倒在路旁的尸骸,也看到了废墟间重新升起的、微弱的炊烟。
经过多方打听、辗转,她终于回到了那个记忆中已成焦土的村庄边缘。昔日的房屋大多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像枯骨般指向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和腐烂混合的刺鼻气味。她站在村口,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她生活了数年的地方。
就在一片残破的祠堂废墟前(那里曾是村民临时聚集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个佝偻着背、正在废墟里翻捡着什么的身影。那背影有些熟悉,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疲惫。她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钉在原地。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是吴永贵。
他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上、手上添了许多新的疤痕和冻疮,眼神浑浊,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尘。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过于宽大且破烂的棉衣,站在那里,像一截被雷火劈过的枯木。
他也看到了秀芝,愣了片刻,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波动。他的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秀芝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她看着他,这个法律上的丈夫,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此刻在历经生死、容颜大改后,那份陌生感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变得更加深刻。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年的婚姻生活,更是这场战火带来的、各自无法言说的恐怖经历和内心无法磨灭的创伤。
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没有激动万分的呼喊。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互相打量着,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真实存在,又像是在辨认一个隔了漫长岁月、已然模糊的故人。
你……还活着。最终,吴永贵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秀芝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勉强发出一个气音:嗯。
爹娘呢?她终于问出这句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吴永贵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更深地佝偻下腰,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没了……都没了。爹死在逃难的路上,娘……病死在了一个破庙里。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确认,秀芝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心口像是被重重砸了一下。那个严厉的、用规矩束缚她却也曾在饥荒中塞给她半块馍的婆婆,那个沉默寡言、支撑着整个家的公公,都化为了这乱世中两缕无名的青烟。
大哥……大嫂他们?她不甘心地又问。
失散了,没消息。吴永贵的回答简短而绝望。
幸存者,只剩下他们两人。在这片象征着一切都被摧毁的废墟前,他们奇迹般地重逢,却更像是被命运遗弃在此处的、两个孤独的游魂。
吴永贵沉默地领着秀芝,走向一处用破席和残木勉强搭起的窝棚,那便是他暂时的容身之所。棚子里阴冷潮湿,除了一堆干草,几乎空无一物。
他们坐在干草上,中间隔着一段尴尬而悲伤的距离。分别后的经历,像一条汹涌的暗河,横亘在彼此之间,却谁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先去触碰。他不知她如何躲过溃兵与狼嚎,她亦不知他如何背负着双亲的死亡独自挣扎。
九死一生后的团聚,没有带来喜悦,只有巨大的、几乎将人压垮的悲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彼此以及对这个世界的陌生。他们像是两艘在风暴中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小船,侥幸飘回了同一片海岸,却发现船体已损,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航道上。未来,如同眼前这片废墟,迷茫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