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本比性命更重的绣谱,秀芝拖着伤痕累累、饥饿不堪的身体,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求离战火和溃兵再远一些。终于,在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时,她看到了一个坐落在山坳里的小村庄。炊烟袅袅,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却也透着同样的警惕与封闭。
她不敢贸然进村,只在村口徘徊,直到看到一个面相看起来还算和善的老妇人挎着篮子出来,才鼓足勇气上前。她不再哀求食物,只是微微屈膝,用干哑的嗓子尽量清晰地说:大娘,我会缝补,洗衣、做饭也都能做。求您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要工钱,有口吃的就行。
老妇人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秀芝衣衫褴褛,面色蜡黄,嘴唇干裂,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恳切,不像是个奸猾之人。老妇人又看了看她虽然粗糙却依旧能看出灵巧的手指,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跟我来吧。
老妇人姓赵,儿子被拉了壮丁,生死不明,只剩下她和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她把秀芝带回家,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家徒四壁,但总算能遮风避雨。赵大娘没有多问秀芝的来历,只是拿出了一件小孙女磨破了肘部的夹袄,又找出一块颜色相近的旧布,递给她:先把这个补补看。
秀芝接过衣服和针线,手指触碰到那熟悉的物件,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她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穿针引线。尽管身体虚弱,手指因为之前的挣扎和寒冷还有些僵硬,但当针尖穿透布料,丝线在其间穿梭时,一种久违的、属于秩序和创造的感觉,悄然回归。
她不是简单地打上补丁,而是仔细地将破口边缘修剪整齐,用最细密的针脚,将旧布从内侧缀合,外面只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线迹,还巧妙地顺着原来的衣纹走势,让补丁看起来不那么突兀。她投入了全部的心神,仿佛手中缝补的不是一件破旧童袄,而是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
赵大娘在一旁看着,最初只是观察,渐渐地,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她拿起补好的夹袄,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那几乎天衣无缝的针脚,又摸了摸内里平整的衬布,终于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
手艺不赖。赵大娘简短地评价道,然后指了指灶房角落堆着的几件待补的衣物,又指了指屋后那个堆放杂物的、勉强能躺下一个人的小棚子,夜里,你就睡那儿吧。晚上有剩的粥,锅里。
那一刻,秀芝几乎要落下泪来。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屈辱、庆幸和一丝微弱归属感的情绪。她用自己的技艺,这唯一不曾被剥夺、反而在苦难中愈发沉淀下来的本事,换来了一个暂且栖身的角落,一口续命的薄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默默地为赵大娘和村里的其他几户人家缝补衣物。她话很少,只是埋头干活,针脚细密扎实,态度恭顺勤恳。渐渐地,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认可。她睡在堆满农具和柴草、四处漏风的小棚里,吃着最简单的食物,但至少,她暂时安全了,能用自己的一双手,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挣得一丝立足之地。
每当夜深,她躺在冰冷的草铺上,听着远处隐约的、不知是炮火还是雷鸣的轰响,会轻轻抚摸枕边那本绣谱。它依旧沉默,却仿佛在与她对话。它提醒着她,即便沦落至此,她依然拥有创造和修补的能力。这能力,曾是她少女时代的枷锁,如今,却成了她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最卑微也最坚实的倚仗。